第八十九章
出乎褚雁的意料,到了立冬那一天,皇上的病像是忽然好了。
派去东川和谈的大臣传来捷报,至少这个冬天,无论东川皇帝还是靖安亲王,都不会朝白竺进兵。这天大的好消息传过来,不啻于给危在旦夕的白竺国吃了一粒定心丸。皇上初听到这个消息,大喜之下竟然昏了过去,等吓得半死的太医飞快赶过来时,皇上却自己醒了过来,萎靡之态尽消,重现龙精虎猛的神态,且声音洪亮,下午用膳也多用了一半的米饭。
不太信神佛的褚雁见状感动地热泪盈眶,简直恨不得把如来佛祖、观音菩萨、十八罗汉全拜一拜,还下定决心要烧香还愿。他就是拴在皇帝屁股后头的小蚂蚱,单方面与皇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只有皇上身体健康,他才能欢实地蹦跶,甚至可以朝别人摆摆太监总管的威风呢。
花绿芜听说皇上大安了,也啧啧称奇,心想不愧是她夫君的亲爹,这身体素质可真好。
既如此,当着罗钰的面儿,她自然对皇帝的事情不再重提。
罗钰先是赌了两天气,同时暗中观察。花绿芜乖乖的“没敢”再说叫他生气的话,他的火气就小了一点儿。且她这两日老老实实又显得很“可怜”,心中的气就消了大半。毕竟多年的深厚感情,再说“好男不跟女斗”,他大人不记小人过,于是乎第三天就“屈尊降贵”又跟她和好了。
花绿芜早就在多年你来我往的游击战中摸透了罗钰的脾气,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太要强,爱面子——尤其是在她跟前。花绿芜给足了他面子,果真十分奏效,才一天的功夫,两人就好得跟前几天根本没发生那件事情一样。
旁观的梁谦桐也算是安心。
然后,就忽然发生了另外一件事情。
起先,花绿芜和皇上除了例行请安,没有任何多余的交情。请安这件事情,罗钰借口政事忙,绝不肯老实做孝子的,皇上也不跟他较真。可是规矩毕竟是规矩,太子繁忙,太子妃就要替夫君尽孝。更何况前阵子皇上的身体状况堪忧,花绿芜去的虽然不勤快,次数却也不算少。
每次来,皇上也很忙。见她就问第一句:“来了?”
花绿芜就老实说:“儿媳来了。”多余的奉承关心话她也懒得说。
中间是沉默。花绿芜是干瞪眼耗时间,皇上是借此间隙稍微休息。等皇上的小瞌睡完了,就睁着那双疲累的眼睛,问:“太子这两天忙吗?”
“忙。”
“那你就先回去吧!记住,要好好照顾太子。”
翻来覆去,覆去翻来,每次都是这么干巴巴的几句话。只能说相互混个脸熟吧。
结果这日,花绿芜去例行探望皇上。皇上虽然还是瘦得吓人,一双眼睛却有了神采,精神也好了许多。不像往日一付累地不想多说话的木然模样,而是和善地看着她。
“太子最近怎么样啊?还是像前些日子那么忙吗?”
花绿芜还能怎么回答?难道能照实说现在你儿子不忙,但是他不想见你吗?
“太子最近还是挺忙的。”
“噢,他还在忙。”皇上说,有些了然的模样。然后温和地对花绿芜说:“忙于国事,是好事情,但是也不能累坏了身体,要劳逸结合。你要好好看着太子,不要叫他仗着年轻逞强胡来。”
旁边的褚雁要呕出一口血来!当初皇上拼老命的时候,他也哭着拿这种话劝过,皇上却根本当放屁。现在倒好意思对太子妃谆谆善诱!
花绿芜皮里阳秋一笑:“好啊,儿媳一定将您的意思传到。”
她琢磨着差不多到点了,平日这时候差不多就可以回东宫见她的小钰钰了,可这次皇上却话唠,明显没有叫她跪安的意思。
皇上兴致不错,又拉着花绿芜扯了些闲篇,三句话不到必然至少有一句是谈及罗钰的,谈他最近吃饭好吗?睡得香吗?住在东宫里惯不惯?东海和都城水土不同,要注意饮食不要拉肚子等等。
花绿芜耐心应付了半天,烦了。
谁都知道皇上见了太子,就是平添两座冰山。谁也不搭理谁,气氛之僵硬能叫旁边胆小的吓尿裤子。
——你真这么关心他,你就不能给他个好脸?花绿芜深切地觉得罗钰他爹跟罗钰有同一个臭毛病,那就是太能“装”!真是宁肯端着架子累死也绝不服软的。也就应了那句话,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皇上忽然咳了一声,说:“去东川的和议大臣,凑巧买了北漠的好马,上供给朕。叫太子抽空过来挑一匹。”停了一下,好像在缅怀过去,“太子小时候最喜欢两样东西,一个是宝刀,另一个就是骏马。”
花绿芜很庆幸有这么个回去的时机,立即答应了。
回去给罗钰说了,叹道:“我看他也蛮可怜。拉着我说了那半天的话,其实就是为了最后一句呢。真的,你是没看见,他说的时候都不敢看我,脑门上都冒汗了。想送你个礼物还这么偷偷摸摸,当爹当到这份上……唔!”
一只手蓦地捂住她的嘴,罗钰斜睨她:“停。怎么着,还想一个人睡啊?!花糖豆,我明白地告诉你,覆水难收!他早就犯了不可弥补的大错,再怎么补救都没用。你明白了吗?”
花绿芜“呜呜呜”直摇头,罗钰的大手却堵得结结实实,叫她无法摆脱。
罗钰又冷哼道:“谁稀罕他的马?!我喜欢马难道不会自己买吗?下回你见着他,就跟他说时隔多年,太子早就不喜欢马了!!!……诶!”
最后一声闷哼,是花绿芜忽然捧着他的手咬了一口!罗钰吃痛收回手,却看见花绿芜摆脱魔掌控制,早就一溜烟地跑了。
皇上要是不问,花绿芜也没打算给他说罗钰的原话。做传话筒顺带着捅人一刀,她不喜欢这个差事。其实最主要的原因是皇上说送马的事情时太刻意装作若无其事了,一个年迈的父亲,那种过了分的自尊与小心,倒显出十分可怜来。
皇上却忍不住第二天就问。花绿芜话都到了嘴边,看他强自装作若无其事,却掩藏不了满满期待的眼睛,忽然就莫名其妙改了口:“太子还在忙,还没时间去挑呢。”
皇上明显有些失望。可这失望中却仍旧带着一丝丝希望,他再次以那种“不经意”的口气道:“叫他快点儿挑,再不挑,别人可就先挑喽。朕令人观测天气,说后日连着两三天都是难得的暖和日子。今年事情多,秋狩也没有举行,眼看事情都理清了眉目,也该放松放松。你就给他说,他是太子,狩猎的时候得做个好榜样。没个好马,逮不着好猎物,别连累朕丢人!”
唉,她就是个传话筒的命!
花绿芜按皇上的意思给罗钰说了。当年,中间又略微修饰了一点,譬如“丢人”这样的词就没说。
即使这样,罗钰听了也冷笑不止,不以为然:“脑子有病!”先毫不客气地骂爹,接着就说:“你看,才刚逃过灭国之灾,立马就想着玩乐了。你给他说,他爱叫谁去都行,我是绝不会去的。另外,我还要拟一个名单,名单上的人要留着维持朝政,也都不许去!”
花绿芜头疼起来。皇上毕竟和罗钰分离太久了,久到已经不熟悉这个儿子的做事风格。罗钰能将原本混乱的蛮夷之地治理成雄霸一方的东海,靠的就是这种雷厉风行,日清日毕的劲儿。不把手中的事情一气儿掰直捋顺,他是绝不愿做事做一半跑出去玩的——他鄙视这种不负责任的行为。
悲催的传话筒花绿芜童鞋再次面对皇上,万分斟酌要怎么开口。
皇上似乎更瘦了,脖子上的青筋明显。他的眼睛却是有光彩的。这双有光彩的眼睛难掩期待地看着窗外,忽然说:“朕给他留了三匹最好的北漠马。一匹是黑旋风,一匹是斑玉,一匹虎尾……”花绿芜一怔,等一会儿才明白那是皇上给宝马取的名字。
皇上故意遗憾道:“再不挑,可就真没喽!朕费了多大的力气保下来的哟。多少武将眼巴巴等着呢!”
他转过头有些邀功地看花绿芜,那目光,好像能透过儿媳妇看到儿子正站在眼前。眸光消失了阴冷,充满了温暖。
花绿芜也是个没爹没娘的,那一眼,忽然叫她恍惚想起她爹。
一下子,心里头酸的不行。
“好吧,我替您催催他。”
罗钰快被花绿芜气死了!
“你还是不是我老婆?!你就不能向着我?!他许你什么好处了?给你灌迷魂汤,倒要收服我?!”
花绿芜摇他胳膊:“去吧去吧,谁为了他?我是自己想去狩猎玩!你就陪我去嘛!你不去我可怎么去?”
罗钰冷着脸说:“妇人之仁!”
花绿芜怒道:“去打猎你又少不了一块肉!你不理他不就行了吗?!”
罗钰这几天叫她缠磨地简直都没脾气了,提起皇上也不像第一天那么暴怒,最后花绿芜含着眼泪签订种种“丧国辱权”不平等条约,才换来罗钰不甘不愿的同意。
罗钰最终也没选皇上留给他的马,而是骑着自己亲手调(教)出来的坐骑。这可真是一匹威风凛凛的好马,通体乌黑的皮毛犹如浓墨染就,跑起来就像在草原上刮起了一阵旋风。
皇上本来还为罗钰没有选他提供的马儿有些心塞,等看到这匹马儿却有些高兴起来。
——有些事情终究没有变,儿子还是喜欢黑马,还是喜欢黑旋风。
狩猎场上,罗钰大出风头。马快,箭准,除了小羊小兔子这种没有挑战性的弱小动物让给别人练手,剩下的凶猛类动物全栽在他手上了。狩猎了一上午,马屁股上挂了一大串猎物。
如果罗钰的坐骑会说人话,它一定会悲愤的抗议。一匹骏马,被当成驴子驮货——还是豹子胡狼等等,它真是身心俱疲啊。
太子妃花绿芜不能没形象地乱跑,就瞪大了眼睛把随从指使地团团转,一会儿活捉小白兔,一会儿活捉小松鼠,最后也是高高兴兴收获了一大堆。
皇上虽然精神好,但现在枯瘦如柴,风一吹就倒,是不能上场的。随扈御医默默注视着皇上,那眼神复杂难明。皇上却高兴地很,虽然除了必须的礼节,罗钰一句话都没和他说过,甚至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可是他还是紧盯儿子矫健的身影,笑得如此开怀。
一个破碎的旧梦似乎就在这温暖的冬日里重新黏合,并且逐渐消失了裂痕,变得如此圆满。
——“父皇,请你把黑旋风送给儿子做生日礼物,等秋狩的时候,儿子一定给您猎一头大黑狼!”
远处,年轻俊美的太子下马,徒手拎起一只被铁箭洞穿的黑色豺狼!
——“羞死人了,也不知道像谁?你该谦虚一点儿的。”美如仙子的小蓉无奈地看着自己的孩子,那双波光流转的美目却隐含着丝丝宠溺。
皇上虚虚握着空气,好像重新握住了小蓉的手,握住他最爱,也最对不起的女人:“小蓉啊,小五用不着谦虚,用不着。他本来就是你我最出色的儿子。”
褚雁像惊弓之鸟,恐惧地看着皇上。“皇上,皇上?!您……”
“闭嘴!”清醒过来的皇上忽然冷冷看着褚雁。褚雁立即低下头,浑身微微颤抖。
这次狩猎圆满结束。皇上似乎有些疲乏,等回到宫中,太子冷淡地行礼,就直接走人。皇上看着儿子的背影,却忽然唤住了太子妃花绿芜。
“皇上有什么吩咐?”花绿芜的心思早就随着她的小白兔,小松鼠飞进东宫了。
皇上深深看了她半晌,才说:“你是个好姑娘,以后,替朕好好照顾太子。”
“是。”
没什么吩咐了,花绿芜转身就走。忽然,一种奇异的感觉流过心中!她忽然觉得有些不太对劲,又转过了身子。
“皇上您……”
皇上还没走,慈祥地看着她。花绿芜发现他瘦地像枯柴。要不是那一双眼睛还充满着活力,简直像个死人了。
花绿芜也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忍住挠头的冲动,脱口而出:“请皇上也好好照顾自己。”
皇上一怔,先走的罗钰已经飞快地赶回来,咬牙切齿怒瞪太子妃,忽然竟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执子之手,将子拖走!
顿时,皇上摇摇头,轻骂道:“孽障,孽障!真是个臭小子!”可他眸中的笑意却更加深了。
一夜无话。
罗钰狠狠报复了花绿芜,花绿芜含泪不敌的同时,也叫一窝子小兔子小松鼠的骚臭味熏了罗钰一个晚上。
等到了第二天,太子夫妇两败俱伤。花绿芜通常睡得比罗钰多,起床比罗钰晚,今早尤其如此。
此刻,她艰难地睁开眼睛,迷迷糊糊看到丈夫坐在床头的伟岸身影。
咦,好安静,气氛好像有点儿不对?
花绿芜蓦地睁开眼睛,忽然看见跪了一屋子的人。正前面的就是褚雁!只见褚雁如丧考妣,泪流满面。
“怎么了这是?”
罗钰身子冷地像冰。甚至,连他的脸色都像是被冻住了,木然没有一丝表情。
“皇上薨逝了。”他一字一字地说。声音轻的,像风吹下一片落叶。
“……什么?!!”
褚雁忽然带头痛哭,一屋子的宫人都随着呜呜哭泣起来。在这一片凄风苦雨的哭泣声中,罗钰忽然扭头看着窗外:
“薨逝,就是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