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狡辩
章延看着陆静姝,没有说话。有的时候,言语太过苍白,根本没有办法安慰一星半点,何况他知道陆静姝也不是想要安慰。
“都过去了。”章延默默看了陆静姝半晌,只能说出这么几个字。
陆静姝却十分认真的点头,并没有看向章延,重复着他的话,“都过去了。”说毕,又是一笑,替章延斟酒,再给自己也斟了一杯。
“陛下是个好儿子,也是一个好哥哥,臣妾再敬陛下一杯。”章延笑起来,陆静姝也跟着笑,两个人碰了杯,各自一杯酒下了肚。
章延回味着陆静姝这句话,只觉得又是好笑又是可悲。他是一个好儿子,一个好哥哥,却不是一个好丈夫也不是一个好皇帝,唯独还可以努力一下的是成为一个好父亲。或者,也没有办法努力了。
“你哥哥……嗯,承恩要成亲了。”章延慢慢的说道。
“臣妾收到了母亲的信,信里面说到了,是父亲得意门生的女儿。妹妹也有了身孕,公婆待她很和善,陈大人……说出来蛮失礼,过去臣妾真觉得看不出来陈大人竟然是个疼妻子的人物。大概是觉得性子因为过于怪癖么?”
章延有些好奇,问陆静姝,“这个,难道是光靠看就能看出来的么?”
“不能啊。”陆静姝无奈,“如果可以的话,上一世阿好就不会嫁了那么个丈夫了,正所谓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没接触过,怎么能知道呢?”
章延被陆静姝彻底堵得无话可说,什么都被你说全了啊——你先说陈斯那样的性格看不出来会是个好丈夫么,你又哪能光靠看就看得出来,理都被你占了。
“还好,阿好这一世没有嫁错人了。”陆静姝太久没有碰过酒了,只几杯下肚,已开始觉得脑袋发昏,不过意识还很清明,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在说什么。
章延看她一双眼睛晶晶亮,两颊有几分酡红,倒觉得陆静姝现下这模样颇为稀罕。即便已为人母,平日里都是稳重的模样,此时却显出了几分可爱,让人看着就觉得喜欢。
其实也不过才二十出头的年龄,明明还在很年轻……
陆静姝感觉自己的脸颊开始有些发烫,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转头看到章延正看着自己,不由抿唇,章延却很自然的挪开了视线,她心里才舒了口气。
之后两个人陆续又喝了许多杯酒,直把一壶酒都分光。陆静姝感觉自己再多喝两杯指不定就要倒了,这才吩咐宫人准备热水,回房去沐浴休息。
章延送她回房后才回了自己住的房间,他在宫人的服侍之下洗漱完毕,脱去了外裳,躺在梨花木雕花大床上,望着绣着繁复而精致花朵图案的帐幔发着呆。
他慢慢回想着方才和陆静姝喝酒的场景,回想着她与他说过的每一句话,想起她两颊酡红、眼睛发亮的可爱模样,不由得微笑。
酒意袭了上来,章延闭上眼睛,不知觉间便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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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延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是突然发现,自己又站在了烟雾之中。周围白茫茫的一片,什么都看不见。他已经很久没有做这样的梦了,不知道现在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往前走了两步,眼前的白雾散开,远处现出了一座宫殿。雕刻着“承乾殿”三个大字的牌匾,赫然挂在高处,一眼就看得清明。
承乾殿?章延眉头紧皱着往殿内走了进去。他知道这些人都看不到他也感觉不到他的存在,他无须担心什么。
殿内,龙案之后,章延看见了自己。龙案上的奏折、纸墨笔砚,皆被扫了一地,吕良并着几个小太监跪伏在殿中,埋着头看不清表情,可无论是吕良还是那几个小太监都没有表露出害怕。
龙案后坐着的那个自己,猛然抬起头来,双目怒睁而又两眼猩红,脸上有着诸如愤怒、震惊与伤心等等的情绪交织在一起。
“谁许你假传圣旨的?!到底是谁借给你的胆子?!”
章延看着自己怒不可遏的模样,瞬间明白过来,这是在前世……陆静姝去了之后的事情了。这么一来,前一世的记忆,就真的一点不剩都回来了。
他望着过去自己悲愤的模样,不知道该用何种心情面对,而龙案后的自己,已经吩咐了人将吕良和几个小太监一并关押收监,严刑拷打逼问出幕后指使的人。
夏川跟在他的身后,跟着他到了放着陆静姝灵柩的宫殿内。灵柩内,那个沉睡过去的人脸上的神情似乎是解脱。
僧侣们念经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嗡嗡作响,间或响起的木鱼听着莫名心惊。没有几个妃嫔来为陆静姝守灵,其中有一个人是陈梦如,一个是叶溱,章延暗想难怪陆静姝对陈梦如一直都很好。
叶溱倒像是只的怜悯陆静姝所以才来的,而并非是伤心透顶,陈梦如却确实的哭肿了眼睛。她们和他行礼,皆跪伏在蒲团上,他却只看着灵柩,与她们随意的免了礼。
陈梦如似乎受了刺激,不要命了般,哽咽着与他说,“陛下现在满意了么?娘娘已经去了?才不过二十岁!陛下可是满意了……”那一刻她脸上的表情,竟仿佛是视死如归。
章延看到自己被这话戳中了心里的痛处,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而唯有拂袖而去。
眼前的场景忽然变幻了起来,烟雾聚拢又散去,他不再在承乾殿,而出现在了永福宫外。
章延看到自己匆匆走进永福宫内,他径自走到了母后的房间,房间内,好几名御医都在那里而自己的母后则是躺在床榻上。
御医战战兢兢走上前来告诉他,他的母后得了痨病,药石无救……这个时候,陆静姝甚至还没有下葬。章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知道这个,可脑子里一下子就闪过了这个意识。
前世的他,在失去了陆静姝之后,接着马上面临失去母后……有多少的悲伤、懊悔、遗憾都无处可发泄,无可补救,无可挽回。
烟雾再次聚拢和散去,他又一次到了一处新的地方。
玉泉宫,瑶光殿。
前世,裴蝉嫣得宠后的住处。此时的她怀有身孕,肚子里面是他的孩子,而陆静姝本也有他的孩子,却被人给害没有了,而裴蝉嫣却正是得意洋洋的时候。
章延看到沉着脸走进殿内,裴蝉嫣被宫人扶着走了出来。这个时候,她大概是有四、五个月的身孕了,肚子已显了怀。
裴蝉嫣看到自己到瑶光殿了,笑意盈盈的迎出来,风情万种与他行礼。过去,他总是免她的礼,可这一次他却没有那么做。
跪伏在地上的裴蝉嫣笑容僵在了脸上不过瞬间,就已经看不出不对劲了。她抬起头看着他,十分温柔、十分善解人意般问他,“陛下怎么了?这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章延看到自己冷冷看着此刻正跪伏在地上的裴蝉嫣,质问她道,“朕说不可与皇后透露陆家的事情,你做了什么?”
裴蝉嫣的脸上出现错愕的表情,又似乎马上反应过来般,重新笑了起来,说,“臣妾并未做什么,只是去探望了皇后娘娘一回。皇后娘娘几乎是跪着求臣妾告告知陆家的事,臣妾心中怜悯,才……”
她说得那么情真意切,无辜委屈,仿佛真的是那么一回事,仿佛真的是陆静姝跪着哭哭哀求她一般。
他忍无可忍,终是勃然大怒,一脚将裴蝉嫣踹开。裴蝉嫣跌倒在地,不可置信的看着他,失声痛哭起来……
后来……章延竭力的想了想,后来他软禁起来了裴蝉嫣。在她生下孩子之后,将她打入了冷宫……因为他终于去查了过去问罪于陆静姝的那几件大事,把所有的事情都挖掘了出来,然后知道了真相……
他的幼稚和无所谓的偏执,让他失去了陆静姝,失去了好的臣子,失去了太多太多。
章延记起,在陆静姝下葬的前一日,他靠着棺木,喝了一夜的酒、说了一夜的话。那个时候幡然醒悟后的痛彻心扉那样的深刻,那时追悔莫及的心情,无法用言语形容。
当明白一切,看清了一切而无可挽回才知道自己错得多么离谱,失去了多少时的感受,即便隔了这么久依旧觉得只要一想起,就能够清楚的感觉到。
他给不了任何的补偿,只是执意让陆静姝葬进皇陵——以皇后的身份,没有在意大臣们的反对。
可章逸又给了他致命的打击。
永宁宫内。
章逸命人去请他过去,说不能就这么放过了裴蝉嫣。
他当时没有听明白,于是章逸亲口告诉他,所有的一切都是他做的。那一刻章逸脸上的笑容,多么讽刺。
章逸还告诉自己,如果他知道裴蝉嫣还做了这么一件事,他就不会这么快送去小产的汤药了……甚至章逸和他说,他其实还应该感谢一下裴蝉嫣,否则,他很快就要面临被篡权了。
所有的一切,所有的事情,真相全部叠加在一起,差点儿让他疯了。
他过了那么失败的一辈子……
一事无成,凄凄惶惶,众叛亲离,孤独一生。
是他罪有应得,又或者活该,自己造的孽,自己全部受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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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延从梦境里挣扎着醒了过来,发现竟然天亮了。他后背全部汗湿了,额头满是汗水,忍不住苦笑。
他的前世,他的上辈子……在二十二岁的那一年,失去了陆静姝,失去了母亲,失去了弟弟,从此痛苦一生,孑然一生。
躺在床上大口大口喘着气,章延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他平静了一下心情,可心里的痛楚感觉却怎么都抹不去,不由狠翘了几下心口的地方。
心里闪过一个念头,他蓦然坐了起来。章延匆忙吩咐了宫人进来伺候他洗漱更衣,同时有命人去备下快马,准备梳洗好后便回宫里去。
他有一个并不怎么好的预感,他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感觉章逸会出事。他曾经感觉过陆静姝……一次赶及了解救了她!还有一次是她生下孩子的那一次,成功的赶上了。
章延不敢轻视自己心里突然冒出来的不安感,只想马上赶回宫里去,他甚至隐隐觉得自己这一次会赶不及……
顾不上和陆静姝解释也等不及她起身,此时不过是天光微亮,章延却已洗漱好了,乘着马匹与陪同他来寒山行宫的护卫、宫人一并奔回宫去。
陆静姝醒来的时候,章延已经走了快一个时辰了。她昨天晚上虽然没有喝醉,但确实是到了边缘。
她曾经有过不小心喝醉的情况,不过她喝醉了也并不胡闹,只是倒头就能睡着。然后这觉会便睡得格外久,但等到醒来就什么事情都没有了。
陆静姝一边在宫人的服侍下洗漱,一边听着阿禾说章延已经离开寒山行宫回宫去了的事。虽然觉得章延走得突然又匆忙,但想着或许是有什么事情,不得不匆忙回去。
只是陆静姝这么想着的时候,阿禾又说并无宫里的人来传消息,令陆静姝顿时更加想不明白了。
可因为她相信章延不会无缘无故这样,便只当他是忆起其他什么重要的事情,并没有多想,到底那些事情都不是她该插手也不是她能插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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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延回到宫里的时候,堪堪到正午时分。他直奔了永宁宫,面沉似水,永宁宫的护卫和宫人见到章延这般,诚惶诚恐行礼的同时又无一不是疑惑。
原本,依据他们知道的,陛下应该是傍晚才会回宫。现在提前了这么多回来不说,还是这样着急的样子又似乎怒气一触即发,令人不能够不心惊。
章延走到章逸的房间门外边,跟在他身后的夏川即刻推开了房间门。章延走了进去,房间内的宫人与他行礼。他快步走到床榻旁边,章逸还好好的躺在那儿,宫人说,章延心稍定。低声询问过宫人,才知章逸正在午睡。
看到章逸好好的,章延便只当是自己的感觉出了差错,反而觉得这样不错。他背对着床榻与宫人说话,宫人都是低着头,不敢直视圣颜。
可不过是说话的片刻功夫,章延的身后突然就传过来一声闷响。他心里一惊,立刻扭头去看,发现章逸已经不见了。他原本躺着的床榻此时却洞开着,不知道是通往何处。
里面滚出来“咕噜咕噜”闷响的声音,似乎是章逸就这么滚了下去。章延心中又是一紧,赶紧拿了烛火照着台阶往下面走。
宫人们赶不及章延的动作,在后面赶了上去。这是一条密道,砌了石阶通往深处,很显然章逸就是从这里滚下去了。
章延急急忙忙的拿着烛火去追章逸,幸亏这是一条路走到底并没有分岔路,否则只会增加寻找的困难。
虽然章延即刻便追了上去,但如同章逸这么滚下来,到底比章延一阶一阶下去要来得更快,同时身体也定然会被磕碰受伤。
密室里面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清。章延不知道章逸对这个密室是多清楚,可章逸确实这么摸着黑不知道走到了哪里,而章延尽管跑了起来都没有能够很快就追上他。
章延才知道自己之前的感觉并非是错觉,章逸一定是谋划好了,要在他回宫之前就……看到他已经回来了,所以立刻就动手了么?
眼前突然间出现了一抹光亮,章延也终于看到了章逸的身影,他更加奋力朝着那处光亮的地方奔了过去,在他的身后是跟着下来密道的宫人们。
那是一间屋子,光亮是从屋子那传来的,章延喘着气进去。章逸靠在椅子上,胸前插着匕首,脸上带着胜利般的微笑看着他。
他的样子看起来就仿佛是争抢什么心爱的东西成功了一般露出得意的笑容,又好似在对后来的人挑衅,无声说着迟来一步。
章延脚下的步子没有停而是变得更快,其他什么都没有看而是冲到了章逸的面前。
他自己也知道,章逸是下了决心要自我了断;他自己也知道,章逸本来就没有几天好活了。可是看到章逸胸前的衣裳被鲜血渐渐晕染,那种无力感,再次冒了上章延的心头。
章逸却推开了章延伸过来的手,可他已经使不出什么力气了,大口大口痛苦的喘着气,只有脸上的笑容一变不变。
他推开章延的手后,又颤抖着指向了什么。章延顺着他的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一面墙壁上,吊着一个形容枯槁的人——甚至都快要辨不清那其实是一个人了。
她瘦骨如柴、头发散乱,身上的衣裳也是乱七八糟的,又看起来很脏。她甚至一动不动,看起来和死了没有什么差别。
宫人们跟着进来,瞧见了那墙壁上的人,都差点惊呼出声。可因为心里十分清楚若是惊呼出声会有什么后果,都死死的压住了。
章延想起章逸说过的,他把裴蝉嫣给关了起来的事,便知道这个吊着的人,怕就是裴蝉嫣了。此时的她……被折磨得没有了人形,看起来十分可怖。
“哥,你看……她……遭到惩罚了……你说……她以后还敢做坏事吗……肯定……会……老老实实的……对吧……”
章逸把话说得断断续续,说着说着还呕了一大口血出来。章延漠然看着对面墙壁上的人,不知道该作何想法,也不知道该和章逸说些什么。
听到章逸咳嗽的声音,章延连忙收回视线,章逸却呕出血来。他脸色白如纸片,先前还是大口喘气的他此时已逼近奄奄一息。
章逸却不再说话,只是笑着看章延,大概是因为心口太疼而疼到说不出话来。他又忽然呼吸变得十分急切,是快要喘不过气来的模样。他伸手拽住了章延胸前的衣裳,还是笑,冲着章延说道,“哥……你真傻……”
又是几声急促的呼吸后,彻底的闭了眼,再也没有了呼吸……
章延握住章逸的手,凉得几乎没有常人该有的温度,另一只手颤抖着去探他的鼻息、脉搏,都已经没有了任何动静。
他终于不得不接受了这个事实——章逸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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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宫人将章逸背出去之后,章延看着被锁链囚禁在墙壁上的裴蝉嫣,吩咐宫人将她放下来。
宫人打着颤上前,将裴蝉嫣给放了下来,让她平躺在了地上。宫人将裴蝉嫣的一头乱发拨开,那张面黄肌瘦的脸已经看不出原先的样子,两颊深陷而颧骨突出,看起来十分吓人。
“陛下,这个人她……已经去了……”宫人战战兢兢的回禀章延,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触怒了此时必定心情极差的他。
章延却只是沉默,半晌后,吩咐宫人也将裴蝉嫣背出去,总不能留在这个地方。他终于仔细环视了一遍这个密室,什么都没有,很空。
不过地上放着碗碟,还有茶壶水杯,隐约猜测到,章逸估计是把裴蝉嫣关在这里然后很少给她送饭吃,就这样饿着她,等她快不行再喂她点吃的,喝的,总之是让她死不了——求生不得,求死也不能。
章延走出密室,回到章逸的房间,可一切都已经变了样了。他走进去,带出来的是两具尸体。
他想起昨天夜里的梦境,恍然间觉得这一世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即将要落幕了。所有被牵扯的人都有了各自的结局,大概只剩下一个他,还没有能够赎完罪。
章延走出了永宁宫,太阳火辣辣的刺得他眼睛发疼。他仰起头,看着天上的太阳,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样的感觉,真的说不出来。
他站了片刻之后,终于抬脚离去,身后的永宁宫内传出太监的尖声高唱:“瑞锦王爷——薨——”
从此之后,这个世上,他就只剩下一个亲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