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相逢幽冥
尽管怀疑自己已不在人世、身处幽冥，丹原决仍不免内心忐忑。不管前世是否已在人间、冥界甚至天界穿行过，毕竟，今世的他还从没到过冥界，多少还有些不能习惯，紧张惶恐之类的还是不能自已。
忐忑了一会，注意力转移了。不像刚才，被哀戚的乐声与悲凉的红花吸引，完全是忘乎所以地出离状态。现在意识清醒了不少，他想起自己不久前受过的伤，当时胸腔剧透，无法呼吸。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竟是一丝疼痛也没有。他没有糊涂，所有的感觉都是实在的，不是梦境，那么就只有一个解释:他死了。
原来死了真就是一了百了，管它生前有过什么伤什么痛，死了就都不带来了，这还真是解脱了啊。小时候听说人死后，会因为生前的缺点而遭受特定的折磨，原来都是假的。早知如此，又何必转世做人，甚至修仙？倒不如在这幽冥地界恣意遨游，即便做枝彼岸红花，隐身寂寞花丛只作冷艳思量，也好过蝇营狗苟搏名趋利。
只不过，回身后不见陪了自己一生的影子，总还是有些寂寥。
慢慢会习惯吧。他想。
带路姑娘转了个身，连带引路灯也掉了个头，那灯平平地转过来，没有丝毫晃动。灯低了些，照亮了脚下，提醒丹原决前面是几级台阶。此般光景，让丹原决不敢心有旁骛，他怕有路边有什么机关、危险，只好专心致志跟路。
姑娘顿了顿身子，原本低头含胸的谦卑模样消失了，她抬头挺胸，不疾不徐地迈出一步。一步落下，另一步跟上，以同样的速度前行。脚下原本黑暗一片，她抬脚又落地后，脚下亮起一道柔和的白光。这白光随着她的脚步，以相同频率逐渐向前延伸。
丹原决大感惊讶，躬身低头看去，近处是一方会发光的石板状的东西，上面还刻有一朵含苞欲放的莲花。姑娘向前走去，没有停步。他亦步亦趋，当下第一方石板就在脚下了，该不该踩上去？石板散发清光，莲花栩栩如生。他往石板两边看去，是黑暗的空气，石板下，是被白光照亮了一点的寂静河流。
这姑娘现场修起了桥啊！
“丹公子，请快些跟上。花期有时尽，光阴如水流。可别等花期过尽，空负光阴哟。”
姑娘说完以上这番话，抿嘴一笑，又回过身朝前走去。姑娘的话分明意味深长，不过，丹原决没心思去深究她的话。他更关心她造起来的桥。他看到，脚下的现造桥随着她走一步向前筑起一节，轻易如毫不费力。这姑娘绝非等闲之辈。更让丹原决佩服的是，她手上导引他的提灯根本不用控制，却像被放置在一个固定平面上滑行的一样，不升高，不降低，不乱晃。
观此姑娘衣着，他实在猜不出她出身何教何门。她穿一身广袖褐色的布衣，昏暗中还是能看出质地粗糙，像是麻一类的织物。脚下登一双与衣服相近颜色的草鞋。腰间没系什么东西。帽子有点特别，颜色较衣服更深些，其周围绕了圈毛茸茸的东西，像是苇草一类的材料。总的来说，她全身上下没一件稀罕物什，却透着一股特殊的气息，那是有教有门的修炼之人特有的气息。这是他凭过去修炼的经验得出的结论。
此人应非仙界道教，亦非人间修仙道教、礼教或法教。看来，冥界果然是另一个维度，与其他地域差别甚大。这倒不要紧，要紧的是一个引路的姑娘尚且修为如此，她口中所称的“尊者”定是修为还要在她之上，那得是有多厉害！丹原决想不出以前和哪个幽冥界的朋友有过交情。想不出就不去想了，他提醒自己，到时候见了那尊者可要小心说话做事，可别再死一次了——谁知道在幽冥界在死后会不会到什么更恐怖的鬼地方。
仔细观察总能带来新的认识。他发现引路姑娘帽子下拖着长长的头发，轻盈的身子后拖着长长的影子。
竟然有影子！
丹原决再三确认了自己的确没了影子，而前面的姑娘却带着影子，这是怎么一回事？他很想问但是忍住了不问。他判断，不问比询问好。
最后，他没忍住，主动搭话道：“话说，刚才我就是被对岸传来的曲子给带过来的。它就像会勾魂似的。”
姑娘没有转身，回答道：“那首曲名叫《曼珠沙华辞》，是入门不久的裘师妹在弹唱，那片花岛现在归她打理。”
“曼珠沙华……名字不错，蛮新奇，不过没听过。”
“是花的名字。喏，就是那岛上的红花。”
“哦，原来是为那些红花作的歌。那花给我的感觉是有些凄冷，和这悲伤的曲调倒也相配，就是太伤了些。”
“可不是。每一朵曼珠沙华里都寄居着一个灵魂，有的都有千百年久了呢。”
“千百年？”
“是啊。那些灵魂大多悲伤过度，又背负着太多回忆，根本渡不过冥河，无法转世投胎。他们游着游着就会沉入漆黑冰冷的冥河。冥河是承载灵魂，不接纳灵魂的，他们又凝结成珠，被冲到这个满是血色土壤的岛上。那些灵魂无处可去，就寄居在花里，鲜艳的红花就带有了悲伤的色彩。”
“这些寂静无声的花竟然有这么复杂的背景。可怜的人儿，排解不了悲伤哀痛，只能把回忆化作漂亮的外衣了。”
“外衣漂亮，内心可都是毒哦。”
“怎么说？”
“曼珠沙华花又称赤箭花，历来是制毒好料，为天地各界制毒爱好者所爱。特别是妖界、巫界和冥界，青睐于其所含怨气，一直将它作为搜罗的重要原料。”
丹原决的想象尽数破灭，不知再说什么好。
姑娘带的路开始出现了转弯，现造的桥自然拐过了弯去。
原本已经模糊的歌声渐渐又清晰起来，然后又渐渐模糊远去:
“……
魔道非我愿，春秋彼岸眼。
白首不相见，相见不得欢。
花尽叶芜生，叶残花心散。
生生莫再忆，再忆伤心骨。
……”
丹原决往花岛方向看去，尽是挺立的红花。而那鲜艳的花瓣之中，仿佛有晶莹的泪珠在滚动。他叹了口气，回头却发现发光石板在逐一陷落。就在不远处，一块石板上的莲花开全了，之后开始沉没、消失。见此情景，他赶紧加快了脚步，跟了上去。
“马上到了。”
姑娘提醒了一句，同时稳稳地将提灯掉了个方向，加快脚步往前走去。
丹原决赶紧跟着加快脚步，同时看到岸边站着一个人，身形看上去有几分熟悉。
随着距离越来越近，他渐渐看清了岸边人。越是看得清楚，他越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会在这种地方遇上她。
“伽持尊者，丹公子带到。”
姑娘对岸边人行礼禀报，加持尊者微笑点了点头。姑娘之后便提着灯往右侧去了，很快隐身于黑暗中。
丹原决踏上了岸，后面白莲凋谢、桥身消陨，幽暗的伤口再次获得修复。
虽有迟疑，他还是轻轻唤了句：“橘蜜？”
对方理了理胸前长发，矜持地笑着：“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