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万点戎光照丹青
八月六日，顾正武率领着他的两千人马来到了南阳。
此时的南阳城已经被陆人王率领的北梁大军团团包围，古人云“攻城者必围三阙一”，但陆人王并未如此，他让人把南阳城四个城门都堵得严严实实，因为他很清楚，这支军队是南陈在江北的最后一支有生力量，消灭了这支军队，就彻底挫败了南陈的北侵，所以他决心不留给南陈人任何机会。
看着北梁近二十万大军一层又一层密密麻麻的军营，顾正武只觉得心里阵阵发凉，苦涩的冲身旁的副将问到：“梁军如此势大，我们该如何是好？”
那副将姓郭，他比顾正武更加心惊，犹豫了片刻，支支吾吾的说到：“不如，不如我们先回江南去搬救兵？”
“哪里还来得及？”顾正武摇头道：“据说城内断水绝粮，恐怕坚持不了几天了，现在整个江北就只有我们和这七万大军，我们一去，就等于让他们留下来等死，这种事，我做不出来。”
那副将总算也是员老将，听了这话，只觉心里羞愧，于是出主意到：“我们兵微将寡，要想救这七万大军，不能和梁人硬碰，依我看，我们只能在其他地方打主意。”
“哦？”顾正武喜到：“你有办法？”
“说不上是办法。”那副将咬咬牙到：“古往今来，要想以少胜多，无非是在两件事上做文章，一是伏击，二是粮草，咱们就凭这两千人，想去伏击北梁大军，那是做梦，所以我觉得，我们只能在粮草上做文章。”
顾正武皱着眉头想了片刻，突然一抚掌叫到：“好，就从粮草上做文章！”
北梁大军的粮草囤积地并不在大营之中，而是在靠近沂州府一线的沁阳县。
当初为了蒙蔽南陈大军，隐藏自己，陆人王并没有让他的十万大军踏进唐州地界，而是一直躲在沂州府内，任由守备在唐州的梁军与****纠缠，而后避开****眼线，长驱直入，端了****的后路，也因为这样，他的粮草囤积地始终不在唐州府内，而是放在了沂州府。
沁阳是千年古县，至商周以来就有其地名，历经千年发展，这座县城如今已是沂州府内数得上号的大城池，除了信阳城外，整个沂州府就数这座县城最为宽敞、最为富裕了。
陆人王将粮草囤积在这座县城，又派了自己的亲信于怀庆坐镇，自觉非常安全，所以当大军将南阳城重重围困之后，他也没有把大批粮草转移过来的意思，而是派人三五不时的押运些粮草过来，等到****溃败，大军回程的时候即可顺便带上。
这原本是一件没有任何风险的事情，然而由于顾正武这支意料之外的军队的存在，这件事却变成了梁军此仗唯一的漏洞。
顾正武决定去偷袭梁军的粮草囤积地，为了让南阳城内的****安心，他临走前还专门派了探哨，趁着夜色摸到了南阳城下，向城内的守军通风报信。
然而顾正武没想到的是，他的探哨却只将他交付的任务完成了一半，之所以称为一半，是因为这名探哨的确成功的把口信送进了城内，但是付出的代价，却是他的生命。
这名探哨在夜色最漆黑的时候，冒着巨大的风险穿过了梁军的重重营寨，硬是凭着矫健的身手和优秀的意识，摸到了南阳城墙下，然而他没想到的是，迎来的不是友军亲切的问候，而是冰冷的箭矢。
却说他来到城下之后，发出响动引起了城头士兵的注意，看到友军探出头来，他急忙压低声音轻呼到：“我是顾将军手下，有迷信送进城内。”
那守城的军士大概还不知道顾将军是谁，立刻着人去问三军统帅袁狄，巧的是这派去报信的士兵半路上遇见了蔡继知的一名副将，那副将见这名士兵脚步匆忙，拦住他问明缘由，心下当即大惊。这副将很清楚，蔡继知可是在城中散布了不少诋毁顾正武的谣言，若是被人知道顾正武不但没有背叛，反而还一心想要为大军解围，那蔡继知的谎言就被揭穿了，这次北伐的大败，全都会被记到他的脑袋上。
这名副将不敢怠慢，急忙撇下那士兵跑到了城墙上，结着昏黄的火光看清了城下那名探哨的模样，这副将居高临下的问到：“你说的顾将军，可是那个顾正武？”
这探哨不明就里，立刻应是，谁知那副将突然翻脸，提起手边的长弓咬牙切齿的喊到：“顾正武叛国投敌，如今还想派人来诈城，真是阴险可恶，这等叛徒，就该一箭射死的好！”
说完不等周围其他的人反应过来，直接举弓射向了那名探哨，可怜的探哨至死也没想到，他没死在北梁二十万大军的营寨之中，却死在了自己人手里。
射杀掉这名探哨，那副将依然心有余悸，对守城的兵士说到：“顾正武早已叛国投敌，他派人来，肯定是想诈城，你们再看到有人自称是顾正武派来的，立刻格杀勿论！”
话音未落，黑暗中突然有人疾奔而来，一边走一边冷冷的说到：“你连问都没问就把人杀了，你敢肯定他是来诈城的？”
那副将正要发怒，却见到火光中说话之人的面孔显现出来，不是三军统帅袁狄又是谁？
看到是袁狄，这副将顿时怂了，缩着脑袋不敢答话，袁狄冷冷哼了一声，也不愿搭理他，直接越过他的身体朝城墙边上走去，走过他的耳旁时，那副将忽然听到袁狄嘴里飘出一句话：“回去告诉你那主子，生死存亡之秋，让他把那点儿龌蹉的心思都给我收起来，如果没人在外面接应，我们谁也回不了江南，别再做些自毁城墙的蠢事！”
这副将顿时觉得脊梁一阵发寒，连忙三步并作两步跑掉了，跑下城墙之时，他似乎隐隐听到有士兵在对袁狄说：“这人带来一封密信，说是顾将军准备去偷袭梁军的粮草。”
带着急促的心跳，这副将一路跌跌撞撞的跑回了蔡继知的营帐，刚进帐篷，他就大声叫到：“大人，不好了，顾正武派人来了。”
蔡继知正在卧榻上看书，听他这么一喊，连鞋都顾不上穿，赶忙跳将下来脸色煞白的问到：“你说什么，来人在哪里？”
那副将上气不接下气的回答到：“来人被我杀了，我怕他见到袁将军，把我们散布的谎言揭穿。”
“做得好！”蔡继知总算松了口气，刚才副将那一嗓子，差点儿没把他吓死，听闻这副将已经替他解决了这天大的麻烦，顿时心惊肉跳的拍了拍副将的肩膀，称赞道：“不愧是大将之才，当机立断，有魏武之风，等这次回去之后，我一定会向父亲禀报，给你连升三级！”
那副将咧了咧嘴刚想笑，却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而一脸担忧的说到：“可那人带了一封密信来，落到了袁将军手里……”
“嗯？”蔡继知眼中立刻闪烁起了寒光，负起双手，在帐中转了几圈，烦闷的甩手到：“去把师爷们给我叫来。”
睡意朦胧的一众师爷们很快出现在他的营帐之中，听完那副将的描述，这群师爷个个面面相觑，当即有人抱头哀叹道：“你这样做，是让整支大军都陷入绝境啊！”
蔡继知不爽的冷哼了一声，一脸寒气的说到：“难道他就什么都不做，就任由顾正武洗清自己，把这次大败的罪责全都推到我头上？”
那师爷见主子发怒，顿时不敢再说话了，低着头退回了人群之中。
蔡继知那双阴鹜的眼睛扫过一众师爷的脸面，语气讥讽的说到：“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你们觉得我都到了这种时候，还在想着怎么替自己开罪，置七万大军于不顾，简直是狼心狗肺，对吧？”
那群师爷头埋得更低了，个个噤若寒蝉。
蔡继知突然冷笑到：“你们想的没错，我就是这样的人！”不顾众师爷惊诧的目光，他自顾自的说到：“你们以为被梁人围住了，只有死路一条，所以全都绝望了，准备跟吴焕隆和袁狄同仇敌忾，以死相拼，对不对？可我不这么想，我是什么人？我是南陈太傅蔡循的公子，是南陈的高官，只要我肯投降，梁军绝不会把我怎么样！等到过了这关，我爹自然会想办法把我赎回去，到时候，我依然是南陈的贵公子，是朝廷的未来支柱，所以，”说到这里的时候，他故意提高了音量，一脸狰狞的咆哮到：“我决不能背上这次大败的责任，就算这七万大军全都死光了，我也只能做英雄，不能做罪人！”
这番自白如此无耻，却又如此震撼，直让那群师爷包括那位副将全都目瞪口呆，他们总算明白了，为什么蔡继知在被梁军围困之后，一点都不感到慌张，反而对将责任推卸到顾正武头上这件事更加关心。
原来他从来就没考虑过战败之后的安危，他考虑的，是将来回到南陈朝廷之后，如何把自己塑造成为一个为国家奋勇搏杀的英雄，而真正那些替朝廷付出性命的人，却只是他眼中的一块踏脚石。
想到蔡继知的阴狠无情，心狠手辣，连这群常伴在他身边的师爷们也感到不寒而栗，当场就有几人心中打起了小九九，只想着若这次能幸运脱身，一定要赶快离开这个主子，跟着这样的人，迟早被他吃的连骨头都不剩。
在蔡继知剖露了他内心真实的想法后两日，风尘仆仆的顾正武与他的两千手下感到了沁阳。
此时的沁阳城已经不是往日车来人往的通商之地，数千守军将整座城池变成了一座坚固的要塞，如山的粮草，就堆积在城内，每一个进出城门的人都会受到最严格的盘查，一般的贫民百姓，根本连进城的资格都没有。
幸好顾正武他们早有准备，在赶往沁阳的路上，他们顺道截杀了一批运送粮草的梁军和民夫，由于梁军不知道在江北还有他们这支军队的存在，所以运送粮草的时候非常大意，只用了一两百人的士兵就押送着粮草上了路。
顾正武他们杀掉了这批士兵和民夫，伪装成运粮完毕后回来交差的队伍，准备混入城中，然而在入城之前，他们内部却先起了争执。
争执的原因是由谁带人进城去烧毁粮草。
这支押运粮草的梁军数量有限，只留下了一百来套衣甲，算上运粮的民夫，最多也只有三百来人可以进城，但是顾正武手下却有两千多人，这时候，反而到多出一截来。
作为军队的主将，顾正武自然是当然不让，决定由自己亲自领军进城放火，可他的副将却不同意，只有两三百人进城，就算放火成功，进城的人也基本上不可能逃得出来，梁军毕竟有几千守军，沁阳城的防备又十分完善，这次的行动，看起来更像是一场自杀式的突袭。
这种时候，副将便坚持要由自己带人进城，而顾正武作为主将，必须留在外面见机行事，或是带人进行支援，或是保存有生力量，看准机会再进行下一次突袭。
两人争执半天，各不相让，这时顾正武发火了，扯着那副将的衣领怒吼到：“是我把你们带过江来的，我就有责任把你们全都送回去，这次的任务，谁都不准跟我抢，除非我死了，否则我一定要进去！“
那副将无可奈何，含泪说到：“将军，您还有高堂在上，怎么可以以身涉险？”
顾正武脸上肌肉一僵，瞬间叹了口气到：“谁人没有高堂在上？你，你身后的这些士兵，人人都有妻儿老小，反倒是我，家里还有两个弟弟，就算我有什么不幸，也不怕没人给老父送终，所以这一次，你一定要让我去。”
那副将不再说话了，只是低着头默默饮泣。
顾正武捏了捏拳头，扬起头对周围的士兵喊到：“这次烧粮，九死一生，我要不怕死的，家里还有兄弟姐妹可以给老人送终的，凡是想跟我一起进城的，全都站出来。”
当下便有数百名士兵高昂着头颅走了出来，顾正武鼻头一酸，摆摆手道：“人多了，家里兄弟姐妹多的，没太大负担的，再往前一步。”
又有几百人踏了一步，顾正武数了数，人数正好差不多，于是点点头，拍拍副将的肩膀道：“等我们进了城，如果见到火起，你在外面制造点儿声势，让梁军投鼠忌器，可如果过了子时，还没见到火起，你……带着大家渡江去吧。”
他本想说你再组织一次偷袭，可想想若是第一次不成功，梁军肯定有了防备，再进去也不过是送死，便转口让副将把人都带走。
那副将不知道他心里一转眼已经想了这么多，闻言只是点点头，紧咬着牙根说到：“将军，请一定要回来。”
顾正武笑了笑，点点头道：“放心吧，我没那么容易死的。”
交代了一番之后，顾正武便率领挑选出来的士兵，换上了梁军的装扮，装作押送粮草的部队走向了沁阳城。
守城的梁军士兵果然十分大意，粗粗看了一下腰牌，确认无误之后，便大手一挥放了行，看着顾正武一行人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城门洞子里，副将和留下来的士兵们个个心情沉重，紧张的握紧了手中的兵器。
进了城门，顾正武草草打量了一番，发现梁军的防备纯属外紧内松，城头上各处站满了士兵，但是他们的样子个个无精打采，偶尔还能看到有人靠在城墙垛子上打盹。
想来梁军也觉得江北已经没有陈人的军队，所以难免出现了松懈，就连陆人王，不也把防备的重点放到了长江沿线吗？
顾正武给手下使了个眼色，一群人便押着粮车往堆积粮草的地方走去，沿路遇到盘查的士兵，顾正武晃晃手里的腰牌，哄他们到：“大军耗费甚多，要我们再运一批粮草过去，兄弟们赶着装车，还请多通融通融。”
那盘查的士兵也不甚严厉，听他这么一说便也信了，挥手让他们过去，一行人就这样顺顺利利的进入了库房之中。
一进到库房，众人立刻行动起来，撕下衣襟当做燃料，四处放火，不过眨眼间的功夫，整个粮草库房便火势冲天，熊熊的燃烧起来，那火红的焰光，把整个沁阳城的天空都染成了一片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