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道始于行而非于心
十里秦淮，烟火人家。
自古以来秦淮河便是秦楼楚馆林立之所，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流淌着满是香腻的脂粉，回荡着莺啼燕鸣的笑声，在这小小的一衣带水两旁，不知经历了多少风流名士的恣意潇洒，也不知见证了多少才子佳人的千古流芳。
望江楼便座立在这秦淮河畔的笼纱轻烟之中，这里并不是秦淮河最顶级的酒楼，也不是最适合欣赏两岸风光的场所，当然，这里也不是什么小说志异中才子佳人幽会的地方。
这里只是普普通通的一家酒楼，有喧哗的人群，有柔美的丝竹，有赔笑的女子，有寻欢的醉客。
顾正阳他们之所以喜欢在这座酒楼里聚饮，只是因为在他们这一帮厮混在南京城里的游侠儿之中，有一位的老爹恰好便是这栋酒楼的东主而已。
所以顾正阳并不担心那个叫做古龙的皇家密卫会欺骗他，因为他刚刚来到酒楼门口，那少年已经走到他面前，冲他使了个眼色，轻轻在他耳边说到：“来了，就在二楼的雅间。”
顾正阳点点头，信步走上了楼梯，沿途还看到好几个游侠儿正在畅饮，这些少年看到他，纷纷向他打招呼，还邀请他过来同饮，不过顾正阳笑着拒绝了，这些少年并不知道他今天来的目的，他也不会把那位来到这里的消息到处透露，毕竟那位的身份很特殊，特殊到关于他的任何事都需要极其谨慎的对待。
来到二楼一间叫做“风雅颂”的雅间门口，顾正阳轻轻敲了敲门，他注意到，就在他敲门的一瞬间，旁边不约而同出现了好几张满是警惕的脸，这些人隐没在普通的客人中间，若不是仔细观察，恐怕根本没人会注意到他。
这阵仗越大，顾正阳便觉得自己猜测的越对，于是一颗心不由自主的便扑通扑通狂跳起来，虽然他的生性是洒脱的性子，可一想到即将面对的是这南陈的九五至尊，依旧难免会有一些惶恐。
门内很快便响起了回应声，似乎是一个又尖又细犹如鸭公一般的声音在说到：“进来。”
顾正阳推门踏了进去，一开始并没有敢直视雅间里面的情况，而是小心的把门反手关上之后，才敢抬起双眼。
可入目的情形却让他稍微愣了一下，因为他并没有看到想象中那个威严肃穆的身影，而是只有一个又老又瘦的老人坐在雅间的八仙桌前，那老人面白无须，一双眼睛看起来颇有些昏聩，坐在那里就好像随时会睡过去一样。
这就是传说中的延平帝？
不对呀！顾正阳暗自琢磨着，这延平帝二十七岁登基，至今也才十五年，怎么说都应该是个四十岁的中年人，怎么可能会是眼前这个看起来就有气无力的垂垂老者？
那老人似乎看透了他在想些什么，掏出一张丝绢轻轻捂住嘴咳嗽了两声，然后嘻嘻笑道：“怎么，看到我这个老东西，是不是觉得很失望？”
“有一点。”顾正阳老老实实的回答到：“原本以为请我过来的会是另外一个人。”
“呵呵，果然是个直性子，有什么就说什么，怪不得能写出那样的文章来，我喜欢！”那老人的声音真是尖如缝针，刚才在雅间外面听起来还有些朦胧，可隔近了这么一听，顾正阳几乎已经完全确定了他的身份。
这是一个老太监。
老太监没给顾正阳回嘴的机会，一点儿也不歇气的说到：“咱家知道你想见的是谁，不过很可惜，以你的资历，还没资格见到他，所以咱家今天就代表他来看看你，只有你的表现能让咱家满意了，日后才有机会亲自见到他老人家。”
顾正阳点点头，虽然稍稍有些失望，不过也算是能理解，毕竟自己只是一介草民，那篇文章也算不上是什么惊世骇俗的大作，哪有可能这么轻易就见到真龙天子？
老太监见他只是点头摇头，却不开口，还以为他心里憋了气，于是掸掸衣袖道：“坐吧，不用这么拘谨，其实你也不用失望，今天能把你请到这里来，就说明他老人家已经开始关注你了，这是一个好的开始，只要你能拿出合格的表现，见到他老人家不过是迟早的事。”
“多谢公公提醒。”顾正阳拱拱手，这老太监看起来人畜无害的样子，可他却并不认为这些话是对方在有意讨好自己，能被延平帝派出来接见自己的人，怎么样也不可能是宫中的小角色，所以他态度端得很正，恭恭敬敬的说到：“还未请教公公的尊姓大名？”
“呵呵，真是个机灵鬼儿！”那老太监突然露出一个极为女性化的笑容，配合那娘到不行的手势，直让顾正阳浑身都冒起了鸡皮疙瘩，不过他的下一句话，却让顾正阳立刻就挺直了腰杆，那满身的疙瘩也随之消失不见。
“咱家叫刘御纵，你应该是听过的吧？”
怎么可能没听过？顾正阳脸上的表情立刻变得更加恭谨了，大太监总管，司礼监掌印，延平帝的心腹，皇家密卫的头头，这每一个名号搬出来，那都得吓死一大片人啊！
顾正阳可不是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人，闻言立刻便起身躬腰道：“原来是大总管刘公公，请恕草民眼拙，没能认出公公来。”
“好了，不用跟咱家来这些虚礼了！”刘御纵挥了挥手里的丝绢，那动作十足的柔媚，随后却用很汉子的语气说到：“今天叫你到这里来，是什么原因就不用咱家解释了吧？咱家只是替陛下问几个问题，若你能回答的出来，咱家可以保证，你以后一定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公公……”顾正阳欲言又止，脸上露出一丝苦笑，他实在没想到，延平帝到底是看中了自己哪一点，那篇文章虽然写的慷慨激昂，可其实其中的道理很多人都明白，只是他们不敢说，而自己不怕死，随手把他写出来罢了，难道他还真指望自己这个才十六岁的半大小子，能帮他解决这些沉疴了千年的毛病？
刘御纵却无暇去品味他笑容中包含的那丝疑惑，他只是自顾自的甩了甩手上的丝绢，然后说到：“陛下对你的那篇文章很看重，觉得你完全道尽了国家的时敝和朝局的困窘，所以他让咱家来问问，你既然能写出这样的文章，那是否也想到了相应的解决办法？”
顾正阳没想到他这么快就问上了，好在自己虽然不怎么喜欢念书，却也不是完全不学无术，于是点点头应道：“办法倒是自个儿瞎想了一些，可草民都已经写在文章里了，皇上何必专程派人来问我？”
“不够。”刘御纵似乎生怕他没听懂，又重复了一遍道：“你写的那些东西，完全不够。虽然你提到了让公卿贵族吐出侵占的土地，亦或是让他们同普通平民一样一体纳税，可谁都知道，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皇上想知道的是你有没有具体的办法让他们屈服？”
说完他便满怀期望的看着顾正阳，似乎想等他说出心仪的答案。
等了一会儿，见顾正阳面露难色，他眼中也难免流露出几丝失望的神情，叹了口气到：“看来你也没什么具体的办法……唉，其实皇上也知道，你说的那些问题，几千年来一直都存在，可谁也没能找到什么好的解决办法，这公卿贵族，是国朝不可缺少的支柱，可同时又是侵蚀国家栋梁的一群蛀虫，皇上既离不开他们，又要防着他们，这其中的把握……难呐！”
听到这话，顾正阳不乐意了，还嘴到：“这事儿有什么难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只要皇上能够一视同仁，下定决心免除那些公卿贵族不纳税的特权，这问题不就解决了吗？”
“呵呵呵呵。”刘御纵这次不是娘笑了，而是笑得前仰后合，差点儿连眼泪都出来了，乐不可支的说到：“果然还是个半大小子，如果事情真有你想的这么容易，那皇上那还用得着让咱家专程来找你？十五年前，皇上也是和你一般的想法，想要压制公卿贵族的特权，可没想到却激起了猛烈的反弹，这后果……你也看到了。连皇上都深感孤立无援，斗不过他们，你觉的这件事会像你说的那么容易？”
顾正阳不言语了，刘御纵说的没错，十五年前，延平帝挟新君登基之威，和代表公卿势力的百官斗得不可开交，可结果如何？
连皇帝都败了，这天下的官绅，简直已经拧成了一股不可撼动的绳索，任谁横在他们面前，都只有被绞死的下场！
刘御纵似乎觉得自己的话有些吓到顾正阳了，于是歇了口气，转了个方向继续问到：“好吧，咱们就先不说这其中的困难了，咱家还想问问你，如果皇上把收税的事交给你来办，你会从什么地方开始下手？”
这问题就很考究了，不光是考验顾正阳的想法，还要考校他实际处理事情的能力，这简直就有点儿像考察官员履新的步骤了，若是顾正阳真的拿出一套想法来，难道延平真要实现给他封官的承诺？
顾正阳不敢把事情想得这么美，不过这个问题他也不是没有想过，所以稍作犹豫便语气坚定的说到：“如果是我，我会先动手清量全国的土地，把那些隐瞒或是漏报的土地全都清理出来，然后再重新厘定统一的税制，只有增加税收的来源，然后让百姓清楚他们应当缴纳的税赋，这样才能避免那些官员从中上下其手，导致整个国家的财产被他们蛀空。”
刘御纵眼中闪出一丝亮光，低声念到：“不错，有道理，然后呢？”
顾正阳又说到：“然后便是要从上面施压，减少那些不用纳税的贵族特权，这件事或许不能在一两年之内见效，可只要我们坚持下去，最终十年后、百年后，我们一定会看到一个有成效的结果。”
“嗯，这件事的确急不得。”刘御纵也很明白这个道理，和那些公卿贵族间关于土地的争夺，无异于同北梁之间的战争，这是一场需要持续几十年甚至几百年的争斗，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就看到效果。
不过光是这两点，他还是绝不够满意，最重要的是延平帝其实是一个相当急性子的人，恐怕他是无法忍受几百年之后才看到效果的政策，他需要的是在最短的时间内解决所有的问题，替自己挣下一个英明君主的名声。
顾正阳不清楚延平的性格，也就不明白为何刘御纵听到后面一个方法颇有些无动于衷，不过他觉得自己说的两点已经够多了，只要能把两件事做好，其他的都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刘御纵见他不再说话，心里头颇有些失望，问到：“就这么多了？”
顾正阳点点头，然后一脸郑重的说到：“道始于行，而非于心，若是皇上当真有心，那我觉得做到这些就已经是个很好的开始了。”
直到听到他这两句话，刘御纵脸上才露出肃然的表情，“道始于行，而非于心”，这个年轻人，果然是有着非同一般的见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