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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争娶争嫁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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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不平静。

东厢房里,程罗解了腰带,敞了月白袍,扯松白色中衣,加上偏阴柔的俊颜,懒散的倚靠姿态,别样风流。徐氏的丫鬟桂桔一进来,夜风刚好穿过程罗的中衣,胸膛半露,白皙而且肌理分明。程罗用牙签剔着牙,双腿搭在桌上摇。

程罗斜睨过桂桔,分明没有用意,桂桔只觉身一酥,有些腿软。桂桔是徐氏跟前的得力丫鬟,容貌稍稍逊色,就算天天晃在程老爷面前也不管用。偏生桂桔自恃聪明,趁着每日徐氏让她给程罗传话时,便动了心思,尔后一拍即合。

“母亲又让你来给我传什么话来着?”分明漫不经心,却酥人入骨,桂桔脸一热。

“这是顶好的笔墨纸砚,太太让我传话说二少爷是个有孝心的,一身的学问给埋汰了真是可惜,永宁郡君想看大少爷的学问,殊不知二少爷也是文采风流之人。二少爷且作了策论,奴婢拿去给永宁郡君比较比较。二少爷以为如何?”桂桔越说声音越抖。

“且给我研磨。”

桂桔利落的摊好宣纸,用镇尺压着,研起墨来。程罗悠悠道:“红袖添香、良辰美景,夫复何求?”

桂桔爱极程罗这个调,主动邀功道:“太太的用意,想必二少爷心里也明白罢。这篇策论……”

程罗站了起身,笔头一淬上浓墨,指尖发力,恨不能把笔头给压坏在砚台里。程罗的眼睛眯起,如同淬了毒般阴冷。程罗一手从桂桔的衣襟里钻了进去,揉捏了起来。桂桔难受的咬唇。程罗邪笑:“我这儿又没人,你只管叫出来。”

程罗捏了几下,便乏了味,把自己的衣裳整了整,开始作策论。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程罗用的是行楷,一手好字刚劲却不过猛,潇洒而且浓淡相宜。程罗文思如泉涌,很快一篇策论便完工了。程罗冷笑:“满篇的歌功颂德,这下母亲满意了罢?母亲为了自个的亲儿,还真是良苦用心了!”

“二少爷你……”桂桔一惊。

程罗不屑的冷哼:“我做了这么多年的傀儡,要是没这点觉悟,那岂不是连奴才都不如了?他‘大少爷’性情刚正,又是家中嫡长,凡事从不愿委屈自个半分!呵,这也是巧了,当朝宰相也姓程呢,许是八百年前是一家呢,他‘大少爷’还真有几分程宰相的风骨。母亲自个压不住他,就拿我来压他。成天拿庶转嫡来说,我九岁那年他已经中了童生,我十一岁那年他已经中了秀才,如今他连举人都中了。可是我呢,我童生考不得、秀才考不得、举人考不得,学问做的再好有什么用?”

程罗咬牙切齿:“就母亲这点心思,休想瞒得过我!我明白,父亲和母亲都晓得我有几分才华,但我识时务呀,我作的文章就得跟我这个人一样,谄媚懦弱,没有风骨。永宁郡君让他作策论,显然是看好他这个‘佳婿’了,母亲想打永宁郡君的脸,这怎么个打法可就难办了。若他不作策论,这岂不是说他堂堂程大少爷徒有虚名么?若他作了策论,这不就正遂了永宁郡君的意么?母亲又要保全他的名声,又要打太极,最好的办法就是拿我来压他。哼,母亲休要骗我!我这篇策论根本不是送给永宁郡君的,而是给他的,是与不是?”

桂桔见他说的凄惨,点了下头,深吸一口气道:“太太受了赵嬷嬷的进言,只消大少爷看到你这篇策论,必然轻蔑至极,到时候大少爷定然作个针砭时弊惊世骇俗的文章来!届时永宁郡君一见,必然明白大少爷的风骨,哪还敢在大少爷头上打主意了?永宁郡君倚仗的不就是几个关系不错的副判官么,只消大少爷看不起,还不够打她脸的么?”

程罗正在落款,生生的写了个“程”字以后,便无法再写下一个字。

程罗恨道:“这种破文章,怎么可能是我写的?怎么可能?”

程罗就要毁了文章,桂桔一把抱住他:“二少爷,时辰不早了,奴婢要赶紧把策论送过去,二少爷且忍忍,待你娶了宋筠娘,一切都会好的。”桂桔忍住满腹的心酸,琢磨了下她是下人命,又嫁不得主子,合该都是做妾,只要程罗知道她的好便成了。

程罗悲呼:“旁人这个年纪都有好几个通房了,可是我,还得给宋筠娘守身子。这个表妹跟他青梅竹马,又是个病秧子,我娶了她就能庶转嫡,就能要什么有什么,可是……我不甘心呐!”程罗越说越苍凉,闭上眼睛,脑子里都是筠娘子那句:“我还只当表哥只是表哥,如今表哥成了大表哥,舅舅都没说过呢,舅舅不说,我怎么敢乱叫?”恨意翻涌。

程罗演戏也演足了,看桂桔都泪盈于睫了,这才罢了手,唇角弯起,爱抚了下桂桔的脑袋:“行了,我亲自给大兄送去,你再不回去母亲怕要起疑了。”

程罗把策论卷在袖子里,通往书房的路上只有几个小厮。程罗脚上生风,已经迫不及待。

书房里,程琦浅啜一口筠娘子点了茶,满脑子都是筠娘子甜甜的跟他讨论牡丹花会的事,这策论自然是作不下去了。万籁俱寂,心头涌上的情丝不复十岁时候的懵懂,而是愈来愈清晰明确。程琦用手指点了下黑瓷杯,喃喃自语道:“表妹你这茶火候不足,点的功夫不到家,为什么我觉得这世上就无茶可比了呢?奇了,奇了。我可是听瓷窑里的人说你素来最好点茶了,你是不是心神不宁,所以这茶才点的这般粗糙?你是不是当时在想我呢?”

程琦才无所谓永宁郡君这篇策论,索性在椅子上躺了下来,阖上眼睛胡思乱想。

程罗进来的时候,便瞧到程琦这一副惬意的模样。程琦冷哼:“姑父的书房也是你能进的么?”程琦念及程罗在晚宴上对筠娘子的觊觎和不恭,双目喷火,站了起身,准备揍他。

程罗搁下策论,轻描淡写的引发战火:“大兄你又想揍我了?就因为我抢了你的病秧子小青梅?大兄也不好生想想,表妹是你能娶的么?你是以后要当第二个‘程宰相’的人,你娶了表妹,那可就这辈子都甭想登科了!可是我就不一样了呀,我娶了好表妹,就能做嫡子,以后父亲的生意就归我来管,程家的家产可就落我手里了!哈哈!哎呦,我知道大兄你有骨气,视钱财如粪土,这些身外之物,你才不稀罕,对罢?”

“你这个畜生!”

“我是畜生,那也是父亲生养的畜生!哼!”

“你再敢说一句,我今个就让你走不出这间房!”

“我偏要说,小表妹身子这么差,说实话我还真担心经不住我的折腾呢。我可不像大兄你这么怜香惜玉,合该她也活不久……小表妹还真是伶牙俐齿的紧,不知道以后到了我的床上,是不是还这么牙尖嘴利?不过,不着急,我有的是时间,好好、慢慢的调/教她!”

程琦的拳头狠狠的捅上程罗的腹部,厌恶道:“你这个混账!今个我不打脸,省的你又跟父亲告状!你那么能耐,你还手呀,你要是敢还手,你信不信父亲就会剁了你的手!你以为母亲给你一点青眼,就把自己当回事了?”

程罗压住澎湃的痛楚:宋筠娘,他娶定了!

“大兄,以后你的小情人就是你的弟妹了,抬头不见低头见,你可要沉得住气啊!”程罗勾唇一笑,他才不在意这副皮囊呢。他要撕扯的是程琦的心,让他鲜血淋漓痛不欲生!

程罗捂着腹部蹒跚而去,走在廊上硬是直起腰。小厮打着哈欠,只见程罗笑的如沐春风。这下更好了,他越示威,程琦越不罢休。程琦越执意,徐氏越坚定。就算徐氏最后得胜,也只会落个母子离心的下场。其实程罗是看不明白程琦这类人的,这类人总是太理想化。譬如程琦做的文章,字字珠玑讽时刺世。这个世道对程琦不好么?可是他又隐隐嫉妒这份理想化,譬如程宰相,刚正不阿敢作敢为,再多人恨他,更多人却称颂他。可是这些与他程罗有什么关系,早在放弃考童生的时候,他就放弃做梦了!

他程罗从来就没有梦,他只要活着!

程琦疲惫的躺回椅子上,双手支起,揉着额头两边。一边是高中当官,一边是筠娘子,如果只能要一个,他要哪一个?

程琦恨道:“我两个都想要,都想要!母亲,你为何如此紧逼孩儿?”

****

筠娘子难以入眠,旁边的杨武娘连呼吸声都听不着。筠娘子手臂上的伤痕正在结疤,为了防止秀棠秀娇发现,这几日都是她自己沐浴。此时伤口如同蚂蚁啃噬的疼痒。

其间筠娘子几次迷迷糊糊了过去,又担心杨武娘走了,又醒了过来。筠娘子索性趴在床上,双手支着脑袋,在纸糊的窗棂里泼洒的稀薄月光中,专注的瞧着杨武娘的脸。

她戴着盖头睡觉,难道不难受么?

筠娘子很想点一盏灯,把杨武娘的盖头揭开,看看她的脸,是不是同她手里摸出来的一样没有瑕疵?夜晚的神奇在于,滋养了人心的贪欲。这么多年来,筠娘子平生第一次有了渴望。筠娘子恐惧这种感觉,因为无法控制。

筠娘子轻声下了床,把衣裳穿了齐整,头发随意拨了拨,提着一盏灯笼,想出去走走。

筠娘子念头一动,父亲和舅舅定是在馒头山里说生意的事。筠娘子从妆奁里抽出金边凭书,塞进袖子里。

馒头山果然亮着灯,宋老爷和程老爷在火膛前坐着说话。

筠娘子才拐一道弯,便听见宋老爷的怒斥:“跟筠娘青梅竹马的人是程琦,不是程罗!我嫌弃庶子不提,你要是有这打算,这么多年作甚么让程琦来我家?你这个当舅舅的,就是这么糟践自个的外甥女么!”

筠娘子大骇:连舅舅都要把她嫁给程罗么?筠娘子再迈不出下一步。

程老爷也怒了:“我说你这个妹夫,就是烧瓷把脑子烧糊涂了,怎么跟你就说不清了,我这都是为筠娘好。青娘就这么一个骨血,我不为她打算,我为谁去?”

“哼,你既然为筠娘打算,我就把这话撂在这里,筠娘必须嫁给程琦,你们这头尽快准备,青娘的一百六十八抬嫁妆,一件不少,都给筠娘。筠娘要嫁,自然要十里红妆风光体面。你暂时也别回禹州了,等过了中秋就回去好好给两个孩子准备婚事!”

“不行,筠娘子绝对不能嫁给程琦!”

“你再敢提一声程罗,我宋家与你程家就再无亲戚情面,你明天一早就给我滚!”宋老爷目眦尽裂。

程老爷火气也上来了。程老爷觉得自个一定要眼前的人好好的开个窍:“我走,行啊。我一走,我倒要看看你们宋家还不立刻破产!现在拿青娘说事,过了今年冬,筠娘就十四了,你这么多年有看青娘一点情面么?筠娘本来就先天不足,你这个父亲还不够糟践她么?我这个做舅舅的,恨不能把她当做童养媳给养在家中,可是她父母双全,哪有这样的道理?我告诉你,你们宋家早就破产了。如今白瓷当道,青瓷早就没有市场了。这些年来,我屯了多少青瓷,都堆了好几屋了。你们宋家的吃穿用度,你们宋家的光鲜,都是我程家给你的!我这么做,还不是盼着筠娘日子好过些?”

宋老爷往椅子上一瘫:“你没骗我?”

程老爷有些后悔了,声音放低:“我骗你作甚?不过你也不用在意,我程家这点钱是有的。”

宋老爷简直恨不得剁了自己的手:“原来,已经没有人买青瓷了。”

“你给我好好过日子,你们宋家,有我呢。”程老爷恨铁不成钢,“你怎么就那么拧?早知这样,当初就不该把青娘嫁给你。”

宋家已经什么都没了。如今的宋家只是程家的一个依附。宋老爷垮了下来,哆嗦的说不出话来。

筠娘子走了出来,程老爷见她面色如纸,赶紧解释道:“筠娘,你听舅舅说……”

“舅舅,”筠娘子打断他,“我有两个问题,还请舅舅解惑。”

“你说。舅舅知无不言。”

“这个季度的信,晚了一个月,是舅母做的?发信的时候,舅母正巧在禹州,舅母一招就让我宋家面子里子都没了,舅母是不是也逼着我把娘亲的嫁妆给挪用了?如此一来,舅舅怕是要对我失望,对我宋家失望,宋程两家甭说联姻,就是亲戚都做不得了,是与不是?舅母从不问生意事,这封信怎么可能瞒得过舅舅?还是说舅舅早就知道了,还是说舅舅嫌我宋家拖累了你程家,一竿子要把我宋家打翻,是与不是?难怪舅舅任由程罗一个庶表哥在宴上那般折辱于我,还是说舅舅在看我可怜,觉得我都这样了只配嫁给程罗?”

筠娘子斩钉截铁道:“我只想舅舅回答我两个问题,一,信是舅母做的?二,舅舅要把我嫁给程罗?”

“是这样的没错,不过……你听舅舅解释……”程老爷急的脸上都发汗。

程老爷推搡了下宋老爷:“你倒是说句话呀,你给我作证,我的用意都是为筠娘好的。”

宋老爷被灭顶的绝望压住,嘴里一直喃喃道:“我都是错的,我为青娘烧蓝花,却毁了筠娘……筠娘都是我害的!”

筠娘子转身就走,泪已决堤。筠娘子飞快的跑了起来,寒风刺入眼中,生疼生疼。

程老爷踢了几脚宋老爷,宋老爷都没反应。程老爷赶紧追了出去,程老爷眼睁睁的见筠娘子跑进了西厢。这大晚上的,一个大老爷们也不好进女眷住的西厢,急的直跺脚。

她的表哥,在八岁时害她孤立无援,被辱勾引之耻。

她的奶妈,在八岁时把她新棉换尽,害她夜夜冻咳。

她的奶妈,临阵倒戈把她推入蛇坑,害她九死一生。

她的父亲,十三年来直到咳血之际,才会看她一眼。

如今连舅舅都……这世上还有什么可信?

西厢万籁俱寂,圆月之下,筠娘子瘫倒在地。筠娘子以跪拜的姿势伏下身,双手在前,额头搁在手背上,灼热的泪水烫的手疼。筠娘子在心里歇斯底里的呼唤:“娘……”

一个人影伫立窗前。

筠娘子的泪慢慢干涸,用袖子把脸擦干,站了起身,面上浮上一层一如既往的浅笑:程琦也罢,程罗也好,想娶她,做梦去罢!

筠娘子来回踱步,反复琢磨,瞳孔一缩,一个念头,倏然炸开。

筠娘子任风吹干袖上的泪水,脚步带着轻盈回房,惊醒了外间的秀棠。秀棠眯着眼睛道:“大晚上的娘子这是去哪儿了?”

筠娘子回道:“屋里有些闷,便在院子里赏月呢。今晚月色好,你睡你的,我喊武娘陪我即可。”

筠娘子进了里间。床上的杨武娘仍然直挺挺的躺着。筠娘子点亮了灯,拿到床边,照上了杨武娘的脸。

杨武娘似是被光线照的不适,睁开了眼睛。隔着盖头,杨武娘的眼神,筠娘子辨不清。

筠娘子笑道:“扰着武娘休息了,今晚月色很美,武娘愿意一道赏月么?”筠娘子的眼睛里是水汪汪的,带着讨好的善意。

筠娘子一边说着一边不经意的碰到了杨武娘的腰际,杨武娘浑身僵硬,筠娘子琢磨着杨武娘这一瞬间的表情。杨武娘没有排斥。

杨武娘点头,坐了起身。筠娘子蹲下身,给杨武娘穿上绣鞋。筠娘子的手捧着杨武娘的脚,故意屡次穿不好,杨武娘照例没有排斥。

两人走了出来。月柔风清,佳人在侧。

筠娘子的声音很轻柔:“每当我看着月亮,就想到我娘了。女儿的生日,母亲的祭日,佳节更思亲,果真不假。”

杨武娘提着灯笼侧脸,筠娘子已经湿了满脸。

筠娘子自杨武娘的背后,抱住杨武娘的腰,脸搁在她的背上,瓮声瓮气道:“武娘,我有些难过,你让我抱抱,你不介意罢?”

杨武娘摇了摇头,筠娘子断了线的泪眼眯了起来。

——没有人会平白无故的帮助另一个人!

——杨武娘是欢喜她也好、喜欢她也罢,只要武娘不排斥,她总有办法。

——她的命,是娘给的。纵是呕尽心血,也要搏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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