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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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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叫我秋蝉。

第一回被人按在长凳上灌兰汤的时候,我没怎么挣扎。倒不是因为看开了,而是我才刚醒,甚么都记不清,眼前模模糊糊的一大团,看甚么东西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纱。他们按住我的手脚,把羊肠挤进后头的入口,那疼痛反倒是让我清醒了些。到后来喊叫着要将兰汤排出来,也不是出于我的意思,不过是这副身子的本能反应。

后来,我总算是搞清楚了,我是甚么人,这儿是甚么地方。这感觉怪得很,明明不是甚么好身份,却又打心眼里觉得如释重负。南风馆里的公子也好,总比不知道自己是谁强吧?之前周遭每个人我都不认识,他们却都凶神恶煞似的好像执意要让我受苦,恨不得把我抽了筋扒了皮才好。如今可好,我知道这份罪是我该受的,顿时怨气也没了,想要逃走的心思也没了,只等他们照着规矩慢慢教养我。

馆主说我长得不怎么好,就只有脾气柔顺这一点最能讨男人欢心。说完这一句总是摇摇头,好像这有多教人不可思议似的。

我长得不好吗?

有时候闲来无事,既没有功课,也不用被人摆弄调养身子,我便对着镜子端详自己的脸。镜子里的人就是不笑也带着三分顺从,看起来竟有些让我讨厌。

不过的确是长得不好。

馆里的头牌唤作碧玉。那眉目,要有多妖娆便有多妖娆,就是我见到他也会不禁盯着他的脸发上好一会儿呆。还有两个据说是和我差不多时候进来的,一个生了勾魂眼,一个长着夺魄唇,论长相的确比我好了太多。就是那个擅长吟诗作对的琥珀,皱起眉头的时候也格外忧伤动人。

这一整个南风馆里都是漂亮的男人,以至于我才醒来没多久,就开始学会了跟人攀比容貌。鼻子不够直挺,涂一点金粉;嘴唇不够秀丽,施一点胭脂;眼睛不够撩人,在眼尾上画一小道,平常低垂着视线,只一瞬骤然抬起。教习师傅说,这叫做“惊鸿一瞥”,是一等一的勾引男人的方法,也只有像我这样聪明的人才能想到。

新卖进馆子的公子自然不是天生便能接客的。光是下面的调养就要花去足足三个月,还有专门的师傅来教我们琴棋书画和那些个床|笫之间用得上的技巧。

和我住在一起的珍珠是是家中最小的儿子,因为灾荒才被家里人卖掉。他哭的时候,那眼泪当真犹如珍珠一般,教人看了好不怜惜。有一回师傅正在教珍珠口中的活计,正巧馆主路过,看到他梨花带雨的模样,摇了摇头,说了一句话。我思来想去,在夜间半梦半醒的时候才终于灵光一现。馆主那口型,分明是“活不长”三个字呀!

等各项技艺都学得差不多了,恰恰是夏末秋初,花开荼蘼的季节。馆主从我们中间挑出四个,要办选魁会。其余的挑剩下的,则没有我们那么风光,等有合适的客人出现,便要接客。

南风馆的选魁会自然不会像青楼中那样招摇过市,搭起一个高高的台子,就连路过的卖油郎都能在下头指手画脚。反而只是将各处院舍装点一新,事先发请帖给那些出得起价钱的老主顾,到时候让美貌童子领着客人们,去到一处看四位公子献艺。明明是皮肉买卖,馆主却偏要将一件粗俗之事办得极为风雅,显得别有一番清幽雅致的风情。

收到请帖的总共不过四十来人,就算是呼朋唤友也不会超过百人。一想到过几天这副精心调养的身子就要献给其中一个陌生人,我便隐隐有些不安。我不比琥珀有才情,也没有绝世容貌玩那种欲露还遮的把戏。想一想到时候万一卷起竹帘,摘下纱帽,露出我这么一张脸,岂不是让人大失所望?所以最后便定下了个倚栏吹笛的节目,因为我身形在四人中最为修长,倒也颇为合适。只是在挑选衣裳的时候,我挑来拣去都是些素色的衣裳,把教穿衣的师傅气得破口大骂起来,“秋蝉,秋蝉,可不就是灰扑扑快要入土的样子?”说罢不再理我,拂袖而去了。

没想到选魁会的正日子没到,珍珠却先去了。据说他那天晚上还没被抬回屋子就已经断了气。馆主怕惹上晦气,连夜让人把他给葬了。我收拾好珍珠的东西,能够留下的不多,值钱的都立即被人收走了,就算是死人用过的,欢场中的公子还哪有这许多讲究?唯有一些珍珠捡来当成宝贝的枯枝烂叶,还有他用草编的“蚱蜢将军”才算是他自个儿的东西。我把所有东西用一块粗布包了,埋在我们的窗户下面,睡前对着窗户口说话,倒像是珍珠在天之灵能够听见似的。

终于盼到了选魁会那天,我心里格外快活。正所谓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等得日子长了,反而也不去想那人到底是高是矮是胖是瘦,只要是个男人,替我把这皮肉买卖开了张,以后就可以做到老死了。

那一天馆子里灯火通明,就连头牌碧玉都穿上了鲜亮的衣服伴在我们四个身边。等客人来得差不多了,先要找个喉咙清亮的公子为我们报出姓名、年龄、出身,再稍稍介绍几句,最后把四个用来盛放金银的盘子上的红绸掀开,选魁会就算是正式开始。

我本指望能从这段话里头听出些甚么,因为我总也记不起到底是谁将我卖到这里来的。哪知道讲到我的时候只简简单单说了籍贯,就开始拿一堆花团锦簇的词儿往我身上套,甚么肤若凝脂、腰如杨柳之类,倒是没怎么夸耀我的容貌。等那公子说完,红绸揭开,露出四个银晃晃的盘子,便有已经几个客人走上前,往盘子上丢一些小金锭子。旁边自有人一边记录,一边高喊某某人送某某公子黄金多少多少之类。这盘子里头就是我们四个今晚的身资,谁出价高谁就能成为那位公子的入幕之宾,末了得到身资最多的那一个就是魁首。

这时候才刚刚开始,盘子里最多的那一位就已经得到了差不多相当于两百两纹银的打赏。一个脑满肠肥的商人一出手就是一对白玉镯,显然是对他志在必得。大概是我的介绍在这种场面上太过普通,我的盘子里只有可怜兮兮一小个金稞子。我躲在屏风后头,看那人衣着还算风雅,就是不知道在床事上折腾不折腾人,心里砰砰砰跳个不停。

我被安排在第二个上台献艺。这顺序里头大有讲究,最好的总要留到最后。因为客人往往是越来越大方,等见了最后一位,心情一激动就很容易喊出天价。上台的时候我光顾着看下面的人群,具体吹了甚么吹得怎样竟然全都不记得了。至于要紧紧盯着那管玉笛,来一下“惊鸿一瞥” 之类的事情,也早被我抛到了九霄云外。倒像是个毛毛躁躁的小兵,都已经快要短兵相接了,还在一个劲打量敌人的长相。

一般像是这样的场面,身份最高最有钱的反而不是坐在第一排的那几个。真正出得起大价钱的人总是喜欢坐在最末一排,让几个仆人把人群都隔开了,冷眼旁观。客人伸长了脖子看我们,他却把其他客人的丑态也都一并当做猴戏来看。这种人就算是双目无神,心里想必也是精明得紧,要从我们四个中挑选出一件最合口味的玩物哩!

我看到最末一排中间就有一位。年纪不大,长相倒也还过得去。奇就奇在,就算他笑得一团和气,竟然也没有人敢去和他搭话。几个在馆里见过的老主顾,还时常举起酒杯向他示意。

该不会是什么王公贵戚吧?我悄悄想。即便不是,想必也大有来头。

我与那人双目一交,他竟然突然敛起了唇边的笑意,到好像是对我极为不屑似的。我心中一突,连忙避开视线。正巧一个客人走上前来往我的盘子里丢赏钱,我把眼珠子往那人身上一转,一个“惊鸿一瞥”做得不伦不类,倒把那人看得一呆。

等退到屏风后头,我数了数,自己盘子里的金银比头一位多上一些,目前算是排在第一。只不过后两位公子还没有登台,到最后能不能保住倒数第二的名次也很难说。

我也不指望当甚么魁首,只是盯着那负责记录之人手上的簿子,暗自懊恼,刚才怎么没仔细看,到底是谁丢了那对白玉马进去。这人大约就是我今晚的恩客了,也不知到底长得甚么样子。不过肯为区区一个男倌花一对价值五百两的白玉马,想来必定极有身家。

早先便听一些前辈说起过,若是第一夜的恩客还算不错,就要用尽心思抓在手中,好让他成为今后常客。一来是总有一份情谊在,不太容易翻脸无情,二来这种人为了面子,偶尔也会出手帮一些无伤大雅的小忙,像是身子伤了不宜接客,他们便会答应白白花钱让你养上一天伤。我刚刚竟然忘记偷偷向那人示好,可真是不智之极了。一面又想,要是我真长得倾城倾国,也就不用如此巴结客人了。不过南风馆里的男人,相貌越美,命就越不在自己手中,到时候连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倒不如还是小心翼翼做点寻常的皮肉买卖的好。

正胡思乱想间,最后一位公子也献完了艺。我们余下三个作陪衬的纷纷从屏风后头走出来,跟他一起向客人致谢。我看坐在最后一排那人自始自终竟一文钱都没往外掏,不由心里生出一点鄙夷,偷偷瞪了他一眼。哪知道那人的表情竟是突然瞬息万变,脸上好似开了染缸一般。我吓了一跳,急忙规规矩矩站好。这时还有人陆续上来,偶尔还会跟我们交谈几句。等客人们都回到各自的座位,清点完总数,就可以宣布结果了。

又过了一会儿,一个客人用一首油里油气的打油诗去调戏琥珀,惹得他眉毛直皱,倒是又引发了一轮打赏。我看他盘子里的金银数目一下子就超过了我,直逼第二名,心中难免有些不是滋味。馆主却是满脸喜色,又让琥珀吟了首诗,那词句中大约是有些淫|浪的意思,弄得琥珀很不高兴。

到终于公布了结果,选魁会却还没有结束。我排在最末一名自然没甚么好做,馆主却一力撺掇排在头两位的公子再度引起台下客人的注意。又争夺了片刻,还是之前那位出手阔绰肥头大耳的商人又多喊了八百两银子,头一名的公子才总算甩开后一位,眼看就要当上魁首。

正这时,我突然见最末排那人对身边一个仆人动了动嘴。心中正犯嘀咕,就听那仆人喊了一声,山西胡爷送三位公子每人一千两算是见面礼。他这人出价却也奇怪,寻常人只捧魁首,他倒好,一捧捧三个,出的价格却不如那个肥头大耳的商人,花了三千两冤枉钱,最多只能叫琥珀相陪,实在是咄咄怪事。

我一听那三个人里头恰恰没有自己的名字,心里也不知道是种甚么感觉,竟然还对他笑了笑。这一回他倒也是眯起眼睛,跟一头狐狸似的,对我点了点头。我心里突然有种怪诞到了极点的想法。这人该不会是为了戏弄我,才花的三千两银子吧?

还没来得及细想,就听那仆人又喊道:“另赠秋蝉公子白银一万两,聊表倾慕之意。” 这一回,不要说是我,在场众人没有一个不惊讶的,连馆主都不由用帕子捂住了嘴。在欢场中一掷千金的人见得多了,一出手就是上万两白银的却是从未有过!

直到披上魁首的喜袍,被人用轿子抬着送到软香园,我都没能回过神来。等我想起来要先敬合欢酒,慌忙走到桌前托着酒杯跪下,那人却半天都没有接过酒杯。我不敢抬眼去看他,只好傻愣愣跪在他面前,垂下颈子,做出乖顺模样。

又过了一会儿,他才从我手中接过杯子,一饮而尽。然后抓着我的手,把我带到床边。虽然没想到他会这般性急,我到底为这一刻准备了半年有余,就算十分紧张,脸上也丝毫不会显露出来,当即用师傅教的动作替他宽了衣。

现在想来,他那晚抱我的时候其实有些犹豫,只是那时我头脑已经一片空白,他又总是一副老谋深算的样子,却是一点都没看出来。

他要了我一整夜,折腾得我连眼皮都撑不开了,在心里一个劲地腹诽,为了让那一万两银子物有所值,他可真是耕耘不懈。

第二天早晨,我倦懒得连挽留他的力气都没了。还在犯迷糊的时候,就突然被人扶上了轿子。等清醒过来,才知道他竟然已经为我赎了身,现下正在他在京城中的一处别院之中。馆主告诉我,他是北方首富胡百万,能跟了他简直是我祖坟上冒了青烟,几辈子修来的福气。我从前的所有东西他都没让带来,不过看这头的情况,的确也是用不上了。末了馆主还滴了两滴眼泪,说是他活了四十年,从未见过像我这般好运的倌儿,叫我好好惜福,一定要用心讨好胡爷。

我懵懵懂懂,却也觉得自个儿是真的交了好运。这地方和我原先住的地方比起来,简直是云泥之别。听下人说,就光是这样的别院,胡爷在京城里就有好几处,他可真的是富可敌国了。

不过有钱归有钱,他却还是要忙着赚钱。所以,第二天他就和我道了别,只留下了一二十个奴仆给我使唤。我时常想,我要是有他那么多的银子,必定要……必定要做甚么呢?我脑中空落落的想不出个所以然,却明白自己绝不会像他那样,日夜奔波于往来的生意之间。不过后来我却渐渐明白了,原来他家大业大,并不是说不干就能不干的。不仅是各地数千张嘴等着他赏口饭吃,就连许多朝中官员也都张着血盆大嘴等他供奉。

无论如何,胡爷待我的确极好。不过我们在一起的机会却不多。要不是因为他在京城里有许多大买卖,我们一年中恐怕连三次面都见不着。他每回来总是把我抱了又抱,亲了又亲,我要是换甚么新花样,他从不说好或是不好,竟是一味纵容我的架势。他总说,我性子柔,就是惯也惯不坏,说罢有时候还摇摇头,好像这句话有多不可思议似的。

有一年隆冬,我正收拾年货准备过年。胡爷自然是不会在我这里过年的,他要在山西老家祭祖。我虽然是一个人过,却不想过得太冷清,取出私房钱让人买了许多红绸来,扎成绣球的模样挂在栏杆和八角亭的八个尖角上,看起来好不喜庆。

除夕前一天,突然来了个女人,带了十多个健仆,气势汹汹冲上门来,说是要替夫人管教外面的“野猫子”。我手下的仆人们拦不住她,我被那女人泼了一身黑狗血丢进湖里,险些淹死。等那女人走后,仆人们将我七手八脚捞上来,我却已经昏迷不醒,发起了高烧。

据说胡爷是在第二天夜里赶到的,请了十几个大夫轮流给我看诊,足足折腾了一夜,看我高烧退下才算放心,给每个大夫一百两银子,派了马车送他们回家。我一直昏迷了一天一夜。等我醒来,胡爷却已经走了,好像是他在哪里的买卖出了些差错。后来,我再没见过甚么人从山西来,再后来,就连夫人逢年过节也会随一份礼,倒让我有些受宠若惊。

这样又过了几年,我心满意足极了。我跟胡爷虽然不是夫妻,却有许多夫妻之间也不会有的默契。他偶尔也会在我这里宴请一些十分重要的客人,事先给了我银两让我去买些美貌的倌儿养在家中作陪酒之用。我就像是过去教导我的师傅那样调养这些孩子。偶尔他们也会被带走,从此一去不回。那些豪门大户在一般人眼里是做梦也想进去的好地方,对于我们这些命贱的人来说却无异于虎狼窝啊!每逢收到了坏消息,我总会伤心上几天,然后想法子把这件事忘掉。

只有一回,那客人不知道是撞了甚么邪,竟然看上了我。我几年来第一次害怕了。那是真真正正的害怕,从骨子里觉得浑身发冷,像是被人丢进了冰窟窿里。胡爷笑了笑,既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当天晚上他却用画舫将那客人接到了别处。那是流琴院,据说连一杯茶都要十两黄金的地方,是京城附近的第一销金窝。

胡爷第三天一早回来,跟我告了个别,嘱咐我最近不要轻易外出走动,这才动身南下。于是,我彻底放心了。我看着他的马车变成了官道上的一个小点,灰尘进到眼睛里,我却连眼皮都不舍得眨一下。

要说还有甚么是美中不足的,大概就只有那个名字了罢?

那一次胡爷喝了许多酒,他刚刚给一个大官送了一大片田产。那时候我已经知道,有时候能把礼送出去也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他将我压在身下,嘴里却突然叫出另一个名字。那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名字。说实在的,若是胡爷另结新欢我并不会觉得惊奇。他这么有钱,要甚么样的男人或是女人会得不到?只要他心里对我还有一丝记挂,我就愿意一直等下去。可是奇就奇在,这个名字我虽然从来都没有听过,却又偏偏像是熟悉到了极点!

一瞬间,我甚么都懂了,原来胡爷一直在透过我看着另一个人!虽然我不知道,但是想必我们一定有许多相似之处,否则以胡爷的厉害,又怎么会那天在选魁会上神色大异于以往?而且这个人一定对他极为重要。想想也是,只是替身都能获得如此荣宠,何况是本人?

他到底是死了,还是……还是活在一个连胡爷都到不了的地方呢?

我心乱如麻,躺在床上像是一具活生生的尸体,要不是胡爷喝了太多酒,必定能看出我的异常TXT下载。他第二天倒还真的是看出来了。好在我又病了,他以为我是病得面色恹恹,并不记得自己昨夜曾说过那个名字。

这一回,我缠绵病榻,足有三个多月才稍稍好转。我整夜整夜地做梦,梦见一个人提了一把滴着血的尖刀站在我的床头,问我为甚么要睡他的地方。最可怕的是,那人的脸竟长得跟我一模一样!曾经有两次,我晕晕乎乎醒来,看到胡爷坐在烛火前面,脸上隐约露出了忧色,也不知是真心为我担忧,还是在想那个被他藏在心里的人。

无论如何,我总算是活过来了。为了怕再见到梦里那个人,我开始吃斋念佛,寄希望于我枕头底下那本用心头血抄写的经文能替我挡住那人。胡爷真心有些急了,怕我是着了什么魔怔,不但破天荒甚么事都没做陪了我几天,还专门请了高僧过来为我念平安经。他明明不爱吃素,却说陪我换换口味也不错。我看着他的脸,不知道为甚么,突然觉得他到底在看谁又有甚么要紧,他一生对那人求而不得,岂不是比我更加痛苦百倍?一时间,我觉得我自己果然是被他宠坏了,竟然为了这种事害他担心。

病根去了,病好起来也就快了许多。胡爷又开始天南海北地忙碌,过来看我的时候却已经不大带客人回来了。我会亲自下厨给他做点素菜。每逢如此,他就会从天下名菜里头挑出一道类似的,点评一遍,末了还不忘记夸我,说我做得比那些名厨更合他的口味。

我记得很清楚,那一天是三月初三。我刚在庙里上了香,回去的路上遇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汉。那人瘸了一条腿,一边脸上还有块犯人才会有的刺青。我之所以停下,找了个地方和那人密谈,是因为他对我叫出了那个名字,那个让我做了小半年噩梦的名字。

他告诉我,那根本就是我的本名。又告诉我,我原先的家世有多么多么显赫,以至于我的骄傲和我的才气都小有名气。他把我父亲说得就像是世上唯一的清官一样,他是那么刚正不阿,都可以直接去演戏文里的包公了。因为太廉洁,父亲最终得罪了朝中显贵,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举家上下,连同奴仆在内,上百口人都被发配到边疆。正好有个恶毒的小官,因为曾被我训斥过,怀恨在心,就买通了官吏,拿个替身顶替我发配,给我灌下毒药,把我卖到了那个龌龊地方。那老汉又说,他是我父亲的管家,好不容易才回到京城,又辗转打听了许多年,才知道我的下落。说完老泪纵横,握住我的手要我跟他逃走。他还说,当年我父亲风光的时候,我曾经拿鞭子教训过一顿上门来送贿赂的胡百万,所以胡百万才会想尽了办法把我买回去加以折磨。

老实说,对这个老家人说的话我并不全信。在京城的官员都不能带许多亲眷,一家连同奴仆能有上百口人,我那个已经一命呜呼的父亲未必真的是位清官。不过看我从前那骄纵任性、胆大妄为,这场祸事倒也可能是因我而起。不过,尽管时过境迁早已辨不出真假,我却十分感激这个拖着一条残腿千里迢迢将我找到的老家人。因为他解开了我心中最大的疑团。

原来,胡爷至始至终就只看过我一个人。虽然以前那个我我已经忘了,但毕竟还是我,不是别人!

老家人说胡爷是对我怀恨在心,所以才会将我买回来,这我是无论如何都不能信的。虽然他不是甚么心慈手软之辈,但是我见过他报复的手段,他并不是这样的人。

但是要说胡爷从前就喜欢我,大约也不太可能。毕竟,胡爷又不是傻子,怎么会喜欢一个抽了他一顿鞭子的刁蛮少爷。

我想,那天选魁会上,他大约是知道我落魄了,有心专程来看我出丑,却不知怎么反而把我买了下来。他那一夜抱我,多半心里是有些报复的想法。可他毕竟不是刻薄之人,既然要了我,便又不忍心将我丢在南风馆里不管,所以索性找了个别院来安置我。至于后来的情分,却是日积月累得来的,和原先的我并没有多少关系。最多胡爷在酒醉之时,突然想起我从前的模样,觉得变化太大有些不可思议,所以才会不小心叫出我本来的名字。

我越想越觉得有可能,心中便不由高兴起来。给了那老家人一大笔钱,费了番功夫才将他打发走。

有好几天,我坐在镜子前头,怎么也想象不出,这张脸配上一副嚣张跋扈的表情会是甚么样子。后来却发生了一件意外,让我再也顾不上想从前的事。

胡爷病了,还病得不轻。他的脚底发麻,渐渐的整条小腿都没了知觉。他告诉我,他们胡家一直有这个毛病,这是从血脉里带来的绝症。数百年间,胡家遍寻了天下名医,也没能想出解救之法。等这种麻痹过了心口,再有三个月,他便要死了。

我又开始做梦。这一回却是梦见胡爷大步流星走在我前面,我怎么追都追不上,怎么喊都喊不停。

胡爷倒好像是看开了。他叫人打造了一辆最好的轮椅,推动起来毫不费力,竟比寻常人走路还要快些。他依旧是东奔西走,忙着他的生意,就好像这病对他毫无影响似的。我却担心极了,每次他离开,我都怕这是最后一次见他。我跟大夫学了不少推拿针灸的手段,明明知道没多大用处,他每次来还要坚持帮他捶腿。他也配合着我说,这样捏一捏捶一捶果然舒服得多。那副享受表情,倒像是真的快活极了。要不是有一次我扎错了穴位,绝不会发现他的病已经过了大腿,早就到达了腰间。

又到了过年的时候,我不想让他走。可他是胡家的家主,必须回去主持祭祖仪式。那天晚上,我看着他,悄无声息地哭了一夜。他大约也知道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反复叮嘱我要收好别院和周围田产的地契,要是有人从山西来,决不能轻易教人给欺负了去,实在不行就见官,和他老家的人打官司,凡事可以去找贺家大少爷商量。他哪里知道,我早就打算好了,若是来年开春收到甚么不好的消息,便立即去剃度出家,从此青灯古佛,为他诵一辈子的经。

我一直等到初七,实在是熬不下去,便去了贺府。贺大少爷这两年经常不在京城,这一回倒是我福星高照,他竟然在家。我在他门外跪了三天,求他带我去山西。三天后,我们上了马车,同行的还有贺大少爷的那位义兄。

我本以为贺大少爷是勉为其难,被我对胡爷的情谊打动,所以才肯带我过去。心里虽然有些不忿,转念一想,哪有人会在年日里带朋友在外边养的人回家膈应正妻的,更何况是在这极有可能要瓜分家产的敏感时候?这样尴尬的事,贺大少爷愿意帮我,就已经是天大的恩德了。想到这里,不由又对他感激涕零。那时我还不知道,大少爷其实是花了三天时间来准备换血的器材。

等到了胡家,我再也没心思理会旁的事了。我要见他最后一面!我必须要见他最后一面!周围的人说了甚么,对我做了甚么,我一点都听不见,也看不见了。我只记得我推开那扇门,那人就躺在床上,全身一动不动,只有一双眼睛,亮得吓人。

胡爷没有看我。他正忙着交代如何分配家业。等交代完了,他示意所有人都走开。那帮人却像是还想守到最后一刻,有几个已经开始哭了,胡爷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破口大骂起来,一下子把所有人都轰走了。

我知道他身上别的地方都已经没有知觉,只好拿额头去蹭他的脸,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流。他的表情柔和下来,似乎是想对我笑。这时候贺大少爷的义兄进来了,问我要他死还是要他活。我说要是能活,便一起活,要是必须得死,那我不如就随他一起去了吧!天可怜见,这时候我竟然连佛祖都给忘记了。

贺大少爷的义兄说,要想胡爷活,就必须去外面守着,不许让任何人进来,守一整夜,胡爷就能活过来。我突然想起诸葛孔明七星灯延寿的故事,不由问他是不是要做法。他点了点头说是,还说做法的时候只要有一点人气进到这间屋子,胡爷就会立即气绝身亡,问我愿不愿意出去守门。我连忙点头。

那一夜我简直是疯了。从不知哪里找到一把剪刀,牢牢握在手里,守在房门口。凡是有人靠近,我便大叫着挥舞剪刀。好在所有人都以为胡爷已经咽了气,胡家虽然有许多健壮的护院和仆人,却不愿意浪费在我身上。一间屋子而已,只消多分到一点产业,便能要多少间有多少间。远处有人又是哭又是闹,大约是对胡爷的安排不满,正在请族中长者主持公道。我才不理他们那么多,只想着要守住门户,恨不得能把自己变成一根门栓,牢牢拴在门上才好。

清晨的时候,贺大少爷的义兄叫我进去。我冲进去一看,胡爷虽然没醒,脸色却红润极了,反而是贺大少爷,也不知是何时进的屋子,皮肤上一片青灰,十分恐怖。贺大少爷的义兄先把贺大少爷小心翼翼地抱了出去,又一把抓起胡爷,让我在后头跟着,回到马车里。一路上竟然鸦雀无声,没一个人发现我们的动静。

等安顿好了,我们便一路往南,也不回京城,直接去了广州。后来我才知道,那天夜里贺大少爷和胡爷换了血,胡爷身上的病血全在贺大少爷体内,要靠药物一点点拔除,所以他的样子看起来才会那么吓人。

我感激极了,心想,便是下辈子作牛作马也还不清贺大少爷的恩情了。我们在广州住了三个月,胡爷已经恢复如常,贺大少爷也渐渐好了起来,还会偶尔跟我诉苦,说他义兄拘着他,不让他喝酒。我怕影响他的身体,不敢给他偷酒喝,只好一个劲磕头。几次之后,贺大少爷便不再提喝酒的事了。

后来,我和胡爷总是跟贺大少爷在一块儿。胡爷有时候被人误认为是贺大少爷的账房先生,他也不恼。我笑他抛却了万贯家财倒好像是抛却了一个大包袱似的,他竟然还笑着点头承认。

除了少数几个人,都没人知道他是胡百万。他对人说他叫胡佛儿,我问他怎么起了个这么怪的假名。他一瞪眼,说那是他的本名,祖母给起的,从小就被他嫌弃,现在倒突然觉得挺合适,正好可以拿来用。

我问他合适在哪里。他笑了笑,说胡佛儿和秋蝉可不正是一对吗?

注:蝉通禅,

作者有话要说:为了怕在敏感时候被人查水表,先献上一篇长长长番外给大家\(^o^)/

咳咳,还有一件事一直忘记说了,要是有没满十八岁的童鞋,记得不要看完整版的下一章。存起来当做成年礼物吧!【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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