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流【二】
一大早,老麦一个人伏在饭桌上就着盘泡菜,啵啵地吸溜完两大碗稀饭,然后起身披上军大衣,一声不吭地迈出家门,踏着厚厚的积雪朝一里开外的乡政府快步赶去。外面雪停了,风也不像昨天那么猛了,却更为冷冽刺骨。
一路上,老麦心绪不宁,神思恍惚,一会儿巴望着能立即得到有关机构改革的确定方案,好吃个定心丸,一会儿又害怕听得到这方面的任何消息,让那可怕的现实毫不留情地砸碎他美妙的幻想。然而该来的总是要来的,不管是好是歹,你都得接受。老麦仰天长叹一声,布满皱纹的脸上罩了层无奈与忧愁。
不一会儿,老麦便穿过条湿漉漉的马路,跨过道黑乎乎的铁栅门,来到政府大院。
偌大的院子里铺满了雪,连办公楼旁的两株老樟树也给积雪裹得严严实实,整个儿白皑皑一片。
在办公楼前的雪地上黑压压地站满了一大群人,那都是些前途未卜舍去难测的乡干部,他们正哈着白蒙蒙的热气儿,围绕着关乎自己切身利益的大事儿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着,吵嚷着,一张张凝重的脸上透出愤懑,不满和忧虑。
老麦一听到有人在谈论机构改革的事儿,心里就会莫名地紧张起来,甚至胸闷得几乎透不过气来。他真想掉头就跑,找个没有这种论调的地方躲起来,好让心情轻松一下。可是暗中有一股无形的力量促使他一步步朝嘈杂的人群中慢慢靠过去。
“老麦,我们得回家吃老米喽!”老付摆出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跟老麦打趣,可浅浅的笑意里分明透出几许苦涩。
“方案下来了?”老麦倒抽了口冷气,两眼紧盯着老付胖胖的圆脸问。
“还没呢。”杨青青怀着副女人的心肠接口道,“眼看就要过年了,这些当官的也该发发慈悲,让我们这些可怜人好好过个年,过完年再革我们的命也不迟呀!”
“革命”这两个字像块巨石嘭地一声掉进老麦的忙活,激起了千层浪花。是啊,为了革命他一咬牙撇下年老多病的白发母亲,穿上军装,到遥远的边防哨所站岗放哨。转业回地方政府,又是为了革命,他放弃了一个又一个经商发大财的机会。原以为凭着自己的一份忠诚,一腔热情,兢兢业业地革命,能够革到个一官半职,结果革了二十多年了,半顶乌纱帽也没戴着。现今连饭碗也快给革没了。想起这些,老麦鼻头直发酸,眼泪差点儿掉了下来。
“革我们的命!”老麦喃喃地重复了遍,就再也说不出下文了。
“是呀,革命。”老付有些忿忿然地说,“老麦,我们革了这么多年的命,没想到他妈的到头来得把自个儿的命给革了。这算哪回事嘛,你说。”
“有啥办法嘞,哪个叫我们平民百姓一个呢!”老麦沉吟下,一脸无奈地叹口气,苦笑笑说,“头上没有乌纱帽罩着,也就只有任人摆布的分儿了。唉,老付,你崽女都成家立业了,没啥负担,就算真下去了,也没啥大不了的,不像我……肩上的担子重着哩,要是下去了,真不晓得能不能活命,唉——”
“眼看就要熬到退休了,哪个甘心这会儿下来呢?”
老付道出心里话后,从皮衣里掏出包香烟,弹出支,叼在嘴上点燃。猛抽几口,接着吐出圈浓浓的烟雾。烟儿随风吹进不抽烟的老麦嘴巴里,呛得他忍不住咳嗽了两下。
“老麦,到了我们向领导卖卖老资格,诉诉苦的时候了。”老付吸着烟继续说,“干了这么多年,没功过也有苦劳吧,总不能说打发就把我们给打发了,像打发叫花子一样,总得讨个说法,你说是吧!”
“这……这管用吗?”老麦迟迟疑疑地问。
“管它有没有用,说总比不说强呀!”一直在旁的杨青青附和着老付说,“你们资格老,在领导面前说话有分量嘛。老将出马,力挽狂澜!”
“狂澜是挽不了的。”老付狡黠地冲杨青青笑笑说,“命注定是要革的,只不过在革之前替自己争一下罢了。”停顿一下,接着又说:“我们这些老骨头没啥用,还得靠你们这些年轻人去拼,去冲啊!”
这时候,老付身边一个叠一个地围了许多人。
“老付,你就莫谦虚了,哪个不晓得你的本事哪?”人群中有人高声插句。
“是呀,是呀!我们这些人就算老付行!”杨青青踮着脚尖,尖声呼吁,“我提议,我们大家紧密团结在老付同志的周围,为自己争饭碗,为自己争生存权,大家觉得怎么样啊?”
“好,好,好!”
场上众人热烈响应,欢呼雀跃,他们仿佛看见自己的饭碗在老付同志的庇护下,安然无恙,稳如泰山。
“不行,不行!”老付忙不迭地向众人摇头摆手说,“我可没这个能耐,你们也莫赶鸭子上架,万一出了岔子,我可担待不起哦。”
这时,凌锋从一旁站出来,两手插在牛仔裤袋里,瞅着老付怪怪地笑了笑。他似乎看透了老付的城府,不冷不热地说道:
“老付,既然大家这么看重你,委以重任,你就铁肩提道义,为大家说说话嘛。这对大家有利,对你不是更有利吗?”
“哪儿话嘛,瞧你说的。”老付冲凌锋笑笑,心里却在骂他。他与凌锋一向不和,心存芥蒂。
“凌锋说的没错!”杨青青情绪激昂地说,“老付,你就莫推托了,带领我们闹革命吧!”
“是呀,老付,这又不是啥难事,用不着你上刀山下火海的。”有人附和着说,“不就是凭你资格老,能说会道,带头在会上跟领导据理力争嘛,又不是要你搞恐怖袭击谋杀领导?就有这么为难,至于吗?”
大伙也在一旁帮腔,七嘴八舌地劝说老付。
“好吧!”老付沉吟良久,扫一眼众人说,“你们要把我老付当枪使,没办法,为了大家,我就豁出去了。借我这杆老枪给你们使使。”
“好,老付,你真够哥们!”有人高声叫嚷。
场上顿时沸腾起来,说说笑笑,一片喧闹。
凌锋却不言语,只望着老付冷笑,心想到时还不晓得谁把谁当枪使呢!
“这,这……”老麦替老付担心说,“老付,你就不怕……”
“怕,怕啥?”凌锋冲着老麦说,“饭碗都快丢掉,还有啥好怕的?”
“就是嘛!”杨青青接过口说,“怕死偏会死!老麦,不是我说你,你这人就是太怕事了,怕这怕那,白白埋头苦干了一辈子,结果啥也没捞着。现在连饭碗都快没了,还怕?再说我们又不闹事,只是合理合法地替自己争取利益,维护自己的合法权益,这又有啥好怕的,老麦?”
“就是闹事,也没啥可怕的。”人群中有人高声激愤地说句,“我们这些光脚的,还怕穿鞋的不成!”
“说的对,没啥好怕的。”老付默然稍许,开口说道,“我不怕带这个头,只是到时候大家要一条心,一齐争,千万莫不齐心协力哦。”
“那是肯定的。”大伙儿异口同声地笑颜,“大家的事,自然得团结一致,人人齐心,个个出力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