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流【九】
两天后,乡里就召开了大会。胡书记当着全体干部的面,先是用低级沉重的语调表达了他对改革对象们的同情和感谢。同情他们命运不济,赶上这个时砸碎铁饭碗的倒霉时代,同时也感谢他们少拿钱多做事,忍辱负重,不计个人得失,为本乡经济建设和精神文明建设作出了巨大的贡献。胡书记说这番话时,很是动情,心情也似乎有些沉痛,像在告别一群不该告别的难兄难弟。不过这种情绪在他身上没维持多长时间,呷了口热茶,清了下喉咙,紧接着他便从秘书手上接过文件,声音洪亮地宣读起《乡镇机构改革事业单位人员竞聘上岗实施办法》来了。他念得抑扬顿挫,雄浑有力,掷地有声,不容人有丝毫的犹疑和异议,只能贯彻落实,服从照办。
台下出奇的安静,一个个竖着耳朵仔细倾听,仿佛要从领导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每一个词,每一句话中寻求自己的生存气息。有人脸色阴沉,有人神情沮丧,有人蹙额轻叹,也有人会心微笑。当胡书记的话音嘎然而止时,台下便立即响起一阵嗡嗡的声音,且越来越响,越来越有气势。于是聪明的领导吸取了上回的经验教训,三言两语地总结了番会议精神,就匆匆忙忙地宣布散会,离席而去。
在众人议论纷纷之中,梁委员和张秘书一道将手上的有关文件精神和考试资料逐一散发给竞聘人员。完事后,他们也赶忙离开了吵吵嚷嚷的会议室。
“啥通过考试考核竞聘上岗?他妈的纯粹骗人嘛!”有人气忿忿地直嚷,“到时候不还是靠关系,有关系的留,没关系的就得滚蛋,这算啥改革,哼!”
“就是嘛。”有人也同样愤愤不平地接口道,“考试还算有点过硬,可那考核呢,领导说了算,高兴给多少分就给多少。这不还得凭关系,靠送礼嘛。**,他妈的,**,太**了!”
“唉,真没想连机构改革也成了**的温床!”凌锋苦笑一声说,“**如风啊,在神州大地上真是无处不在,无时不在呀。这是造成机构臃肿的根源,造成精简我们这些干部的根源,也是全社会难以医治的恶性肿瘤。我们这些小小的干部又能怎样呢?”
“这样搞,公平吗?”有人在质问。
“公平?”凌锋脱口而出,“自有人类社会以来,何曾有过真正意义上的公平?公平这个词只是法典中的摆设品,只存在词典里,现在生活中是根本不存在的,所以不要讲啥公平不公平的!”
“那我们就只好无条件接受这个方案喽。”杨青青佯装伤心地高声说。
“除此之外,还能怎样?”老付附和着说,假装无奈地叹息一声。
凌锋瞧瞧杨青青,又望望老付,鄙夷地笑道:
“你们二位就不要在这儿装模作样了,哪个不晓得领导早就保你们饭碗稳如泰山呀!你们二位的确聪明,深有城府,只是不够仗义,把自己的兄弟姐妹们当枪使,给出卖了。”
话音刚落,在场的人便把怨怒直指杨青青我老付。他俩自知心亏,也怕狡辩激起群情激愤,甚至遭骂挨打,于是只随便申辩两三声就溜出了会议室。
众人痛骂了老付和杨青青两个叛徒之后,便各人手里握着卷白纸黑字,气愤不已而又无可奈何地下楼去了。
外面又是阴风怒吼,黄云满天。没多久,天空中纷纷扬扬地飘起了大片大片的雪花。
老麦顶着风雪,嘎吱嘎吱地朝政府大院漆黑的铁栅门走过去,身后的雪地上留下一串串歪歪斜斜的脚印。
在大门口旁的南杂店前,老麦撞见了老付,想回避又来不及,只好冲他神色异样地咧嘴笑笑。
老付似乎看出了老麦的心思,满不在乎似的笑了一笑,从刚买的香烟盒里弹出去,叼在嘴上,点燃,深深地吸了口,然后瞅着老麦手里捏着的资料,冒着浓浓的烟雾说句:
“回去复习呀?”
“嗯。”老麦苦笑了笑说,“有啥办法呢,总得应付一下吧。”
“也是。”老付晃了晃手里的一卷资料答道,“过场总得走走嘛。”
老麦无语,老付也一时无话。两人相视着沉默了会儿,老付挨近老麦,压低声音问老麦:
“老麦,你找过领导没有,胡书记笑纳了你的么?”
“没,没有!”老麦憨直地笑道,“我——没去……”
“唉,老麦!”老付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说,“都啥时候了,你还这么老实,你看人家那些人都一个个明里暗地找胡书记说情去了。你……老麦,叫我怎么说你才好嘞!”
“没办法,江山易改秉性难移。”老麦自我解嘲似地笑道,“我这人就这样学不来那一套,也抹不下这张老脸,嘿嘿!”
“你这样要吃亏的,老麦!”老付提高嗓门说,“我看你这回凶多吉少,挺玄的,估计没戏喽!”
“下就下呗,总得有人下吧!”
老麦冲老付那么一笑,嘴上说得轻快,心头却沉甸甸的,不由得叹了口气。
“老麦,你要是真这么想,那就把手上的东西扔掉,还看它做啥?”老付吐个蓝蓝的烟圈儿说,“话又说回来,你就考它个满分又有啥用?要是领导不给你高的考核分。考核分,说白了,就是关系分,得凭跟领导的关系拿。所以,你不去找关系,那分数就玄了。难道这理儿你会弄不明白,老麦?”
“明白。”老麦简洁地答了声,就不再说话了。
“老麦,听老哥一句,还是趁早去胡书记那儿送送礼,求求情。这节骨眼上,你可得学乖些,莫再那么耿了。到时候吃亏的肯定是你自己。这年头就是这样,你得适应,否则就会被淘汰了。”
老付说得很恳切,老麦听了也就感动了说:
“老付,谢谢你的好意,可我……”
老麦欲言又止,然后转向抬腿走开了。
老付望着雪花飞舞中的老麦,深深地叹息了声,然后掉转头,跨进店内,搓麻将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