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子姑娘【二】
吃过晚饭，菊子抢着收拾饭桌，洗碗涮锅。菊子干活确实麻利。不多时，就将厨房拾掇得干干净净。然后跟姑妈随便聊了几句，她便起身告辞。临行前，我主动提出送她回家，却给她羞答答地谢绝了。我想大概是觉得同一个不熟的大男人走在一块不自在，或是怕人见了笑话。因此，我对她的拒绝只友善地笑了笑，不再勉强她了。菊子冲我抿嘴一笑，一甩头发，转身跨出大门，步入浓重的夜色中。借着门外幽暗的光线，我依稀看见她黑黑的长发在晚风中飘拂。
菊子走后，我和姑妈坐在厅堂里闲谈。姑妈像别的老人一样爱喋喋不休地拉家常。出于对老人的尊重，我只得耐着性子边听边应答几声，心下却在琢磨着用什么样的方式问姑妈的那件**最合适，左思右想了许久，最终还是决定直奔主题。我当即打断姑妈的话，直截了当地问她终生未嫁的原由。姑妈对我的提问感到相当惊讶，怔怔地望了我好久，方垂下略显呆滞无神的眼睛，苍老的脸上罩上层阴悒。瞧着老人，我开始后悔自己不该去揭她的伤疤，让一颗伤痕累累的心再一次陷入难言的痛楚之中。可是话已出口，不可收回。我惴惴不安地看着脸色阴沉的姑妈，向她低声道句对不起。
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之后，姑妈才开口，用稍含忧伤的语调，跟我讲述起自己那段埋藏了半个世纪的往事。
姑妈年轻时长得十分俊俏，像青葱一样水灵，又似春天的山花一样妩媚，为此村里村外的年轻小伙子都竟相追求她。本地一位阔少也看上了她，欲娶她为妻。姑妈却不乐意，因为她已深爱上了邻村一个家贫如洗的小木匠。嫌贫爱富而又独断专横的父亲根本不理会女儿的苦苦相求，以成全她的爱情，而是变本加厉逼她嫁给那位阔少爷。生性刚烈的姑妈死也不答应，且横下条心决定与自己的心上人私奔。不料小木匠因惧怕阔少的恫吓，早就跑得无影无踪了。一日心碎的姑妈跪倒在父母面前发誓终生不嫁，若再逼迫，她必将以死明志。父母拿她也没办法，只得叹息作罢。而姑妈也真就履行诺言，终生未婚。
姑妈用近乎悲怆的苍老声音低缓地讲完了自己痛苦的故事，随后她长长地叹了口气，站起微驼的腰身，默然朝自己的卧房慢吞吞地迈过去。走到房门口，她回过头叮嘱我到下房睡去。望着老人佝偻的背影，我心里真不是滋味，不由叹息一声。为姑妈失去爱情和婚姻的幸福而无比惋惜，也为她的不幸而深感难过。
我走进姑妈隔壁的那间厢房，摸黑拉亮了灯。屋内空荡得很，只铺了张小木板床，靠窗放了个矮柜和两匹竹椅，就再也没有别的东西了。不过房间倒也收拾得干净，也没有什么难闻的气味。灰白的墙壁上贴了两幅土里土气的年画。我在床沿上呆坐了会儿，甚觉无聊，便起身走到柜前，从旅行包里取出本诗集，就势立在窗户前翻开阅读，却全无心思，随即又将它塞回牛仔包里。我对着黑漆漆的窗外发了半天呆，之后便解衣上床睡觉。
山里的夜很静，几乎听不到什么响动，只偶尔从外面传来几声狗吠和呜呜的松涛声。这份寂静对像我这样厌恶喧嚣的人来说，实在是好极了。我深深地爱恋着这种美妙的宁静。我想，如果能够，我愿一辈子生活在这万籁俱寂的夜里，生活在这静谧的小山村里。那该是怎样的一种安祥与怡悦啊！
我头枕着双臂静静地躺在床上，享受着这份难得的清静，心情陡然间畅快了许多，似乎将方才姑妈给我带来的伤感一扫而尽。然而没过多久，我耳畔重又响起姑妈深含悲怆的声音和那段充满哀伤的回忆。是啊，姑妈真是太不幸了！她的一生在无爱的孤寂是度过，从未享受过爱情的甜蜜和家庭的温馨与快乐。但是姑妈是值得我崇敬的，因为她不贪钱财不图富贵，忠贞于自己的爱情，且无怨无悔。像她这种女人在现今的社会里不是已凤毛麟角吗？如今的女人有几人不重财轻情呢？想到这，我不由得想起了琳——我的初恋情人。不过，一星期前我们正式分手了。这也是我不远千里来到这座偏远山村的缘由。
琳是我大学的同窗。我俩时常在一起散步、交谈。话题大都是有关文学、人生、志向、抱负和未来。我们之间有着许多共同的爱好和共同的语言。她不仅漂亮，而且颇具文才，常有文章见诸报端。她曾对我说，她一生最大的理想是能够写出像《红楼梦》那般出色的作品。这决不是妄想，凭她的才华，假以时日是完全有可能实现的。随着交往的加深我愈加了解她，也开始爱恋起她来了，且与日俱增。大三下半学期，我们终于双双坠入爱河，共享爱情的甜蜜与欢愉。我们漫步在小河边，看落日红霞，畅谈理想与未来。我们相拥相抱在溢散着清香的草地上，看月亮，数星星，卿卿我我，柔情万般。她感情丰富细腻，温柔多情，真是千般妩媚，万种风情。这让我充分领略到少女那份醉人的情怀。我完全沉醉在爱的甜蜜与幸福之中，整个心灵犹如淋浴在殆荡的春风里。同学们纷纷向我投来忌羡的目光，这又为我增添了一分骄傲与满足。是呀，能与这样才貌双全的女孩相伴终生，人生该是怎样的幸福美满啊！我渴望我们的爱能像彼此的誓言那样海枯石烂、地久天长。
大学毕业后，我留校任教，她却只身南下闯世界去了。从此我们俩天南地北各居一方，只能靠鸿雁传书，互诉衷肠。在没有她的日子里，我感到十分孤独与寂寞。一个人经常徘徊在我们过去幽会的地方，想像着她的身姿笑貌，回忆着我们曾经共同度过的那段美好时光。景物依旧，伊人已去。有时候我会为此伤感得潸然泪下。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我用饱蘸思念之笔给她写信。我几乎每隔两天就把一沓厚厚的寄托着自己相思的书信投入绿色信箱，同时独坐孤灯下，期盼着她的回音。在最初的一年里，我的期望总不会落空，隔三差五便能收到她从遥远的厦门寄来的溢满深情厚爱的长信。那时刻，我总会喜不自禁地把满纸热情洋溢柔情似水的言词亲了又亲。然后我像怀抱着她一样双手将信纸紧抱于胸，幸福地走进梦乡。然而一年过后，这种幸福感日渐稀少了。她的信全都写得平淡，像是在给朋友报平安似的，全没了当初的激情与甜言蜜语。这变化使我十分诧异、困惑不解，心情也日渐不安郁闷起来。更使我痛苦的是，半年后她不再与我书信来往了。度过漫长的八个月后，我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疑惑和长时间的相思之苦，决定停薪留职，去厦门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