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子姑娘【四】
早饭过后，我坐在门前的照壁边背对着太阳细读起英文版的《忏悔录》。和煦的春风习习地吹着，让我感到十分舒服。不过读了几段，我就没心思继续读下去了。我的心被一种强烈的愿望驱使着。哈，这么好的天气，我干嘛不到外面遛达遛达，看看这难得的田园风光哩？于是我立马踅回房间，放好书，又同坐在厅边做针线活的姑妈说了声，就跨出了大门。
我沿着青石板铺成的石径，曲里拐弯地朝离村庄不足二百米的小溪方向走去。石径两旁散落着几户人家，屋里不见人影，但见鸡飞狗叫，颇显几分热闹和生趣。路旁的一块空地上，几头黄牛正伏卧于地，悠闲自得地反刍着，口里唾沫直流，摇头甩尾以驱赶身上可恶的牛蝇。三四个约莫五六岁的小男孩绕着牛们奔跑、追逐戏耍。一头初生牛犊也许是出于礼貌，冲我跳过来响亮地叫了两声，吓得我落荒而逃，待驻足回首一望，那小牛却原地不动地立在那儿，昂起可爱的小脑袋，拿双黑溜溜的眼睛直看我，样子蛮友好的，而我却误以为它欲攻击自己，吓得魂飞魄散。一个大男人居然给一头鬼大的牛崽唬成这样子，真是可笑至极。我不禁自嘲地笑了起来。
人还没到河边，耳畔说就传来一阵笑声。我走近一瞧，只见河边的石阶上蹲着一群花花绿绿的女人。她们边洗衣物，边高声说笑。小溪上空飘荡着一阵阵女人的嘻笑声，捣衣声和潺潺的流水声。我一眼瞅见菊子正蹲在一块平滑的青石上搓洗衣裳。大概是不大喜欢跟那些娘儿们戏谑调笑，她一个人在离众人稍远的左上方，一声不吭地干着自己手头的活儿。
我上前唤了菊子一声。她扭头望见我，先是一怔，随即冲我抿嘴一笑，丰满的面颊上绽露出两个浅浅的小酒涡，甚是好看。她低声问我找她有啥事。我说没有，她便不再吱声了，俯下身接着做事。这时，一个四十来岁的胖女人挺直腰，扯开嗓门问菊子我是她什么人。还没等菊子回话，其他女人就七嘴八舌地开起了我和菊子的玩笑，直羞得菊子两颊绯红，恰似两片桃瓣。我赶忙向她们作了自我介绍，又客套了番就挪步走开。我想菊子是不希望我继续留在她身边的，她怕人家再借机取笑她。毕竟她还个少女，害羞那是自然的。可就在我抬脚欲走的当儿，我分明看见她偷偷地瞟了我一眼。
我踩着柔软的青草，一个人漫步在溪边。往下走了不长的一段路后，我便在一块草地上曲膝坐下。嫩绿的草地上开着几丛不知名的野花，有白的、黄的、紫的，它们在微风中轻盈地摇曳。空气中散发着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其间夹杂几分青草的气息。我双手抱膝，默然凝视着身旁淙淙溪流。溪面只有四米来宽，溪水浅且清，历历可见溪底的卵石，卷起的水浪在阳光下闪动着粼粼波光。溪水如青缎般蜿蜒流向前方。对岸的草丛里，数只毛色乌黑的小田鸡正在低头觅食。我恶作剧似的顺手拾起一块小石头朝它们掷去。田鸡们惊叫一片，扑楞楞地扇动着翅膀迅疾逃散，一溜烟钻进近旁低矮的灌木丛中。灌木丛之上是一垅垅高高低低的稻田，一遍绿油油的，于风中翻起层层碧浪。稻田的尽头衔接着茂密的杉树林，其中夹杂着青翠欲滴的毛竹。鸟儿在树枝间欢快地跳荡着、对唱着，歌声婉转悦耳。层峦叠翠的远山，此刻也静静地淋浴在一层薄薄的蔚蓝色中。几朵淡淡白云，悠悠徜徉于西边的天际。
啊，这如诗如画的山野景色确实令我心旷神怡，心间充溢着无限的喜悦。真想将这山水风景定格在宣纸上带走，可惜我不是丹青妙手。但我会将这美景描绘在心灵的油布上，伴我浪迹天涯，走过每一个春夏秋冬。这儿不仅景色迷人，而且十分幽静，没有别的噪音，只有林间悦人的鸟鸣和潺潺的流水声以及不远处隐隐飘来的几声牛哞狗吠，这却平添了几分幽寂。身处此地，心儿不再为令人烦躁的喧嚣所打扰，也暂时忘却了生活中的忧愁与苦恼。心灵完全沉浸在一种美妙的宁静之中，倍感轻松愉快。我全身心都陶醉于大自然所赐予的快乐之中。我兴奋地倒躺在散发着青草气息的草地上，双手枕着头，两眼直视一片湛蓝的天空和凌空飞翔的鸟儿。温暖的阳光晒在我身上，舒服极了。我突然有了几分睡意，便慢慢地合上了眼睛。
迷迷糊糊之中，我感觉到脸颊有一股带着异味的热气在吹动，像是狗儿的呼吸。我慌忙睁开眼，看见一只雪白的小狗正伸长脖子凑在我的脸庞上。我吓得直跳了起来，挥拳向它做了个捶打的手势，那狗见状，吓得汪汪直叫，朝溪边撒腿就跑。我顺着狗儿的方向望去，发现菊子正立在离我不远的小溪旁，手里摆弄着一束白色的小花。菊子一见我就将花儿抛入溪水里，迟疑一下才向我缓步走过来。
菊子走近我，抬头看了看我便默不作声地垂下一头黑亮的秀发。于是我先开口笑问她：“菊子，你有什么事么？”菊子忙摇头低声答道：“没啥事，我闲着没事，上这儿玩的。”说时她红润的唇边浮出浅浅的笑，眼睛直楞楞地盯住凉鞋里露出的光脚丫看，仿佛不敢正视我，神情显出几许拘谨几许羞涩。望着这个羞羞答答的姑娘，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想了想，我由衷地说道：“菊子，你对我姑妈真好！我打心眼里感激你！是你让她老人家过上了舒心的日子。”菊子仍旧眼帘低垂，答道：“莫客气了！大家乡里乡亲的，照顾她老人家也是应该的。”说完，她抬头笑了笑。这时那只给我吓跑的小白狗又奔到菊子的身前，乖巧地俯下身伏下。菊子就势蹲下，双手不停地抚摩着它柔软光洁的皮毛，眼里满是爱怜。
我瞅着直起前肢蹲在草地上的小狗笑道：“看得出你蛮喜欢这只狗的。”菊子也笑了，答道：“那是，我好喜欢它。它是我从舅舅家捉来的。我舅舅住在李家沟，离我们这儿有四五十里远，尽是些难走的山路，把我的脚都走痛了，累死我啦！”菊子一面说，一面拿手指逗狗玩。小狗伸出红红的舌头欲舔她的指头。她却故意上下左右地晃动手指，直逗得狗儿溜溜转，摇头摆尾，似生气又似快活。菊子却开心地笑出声来，笑声似银铃般清脆悦耳。她突然探过身一把将小狗抱在胸前抚摩。我瞧着她笑，她也抬眼注视着我，同我兴致勃勃地谈起自己心爱的宠物来了，那言语神情就像在夸耀自己出色的儿女似的，笑容里分明含带着几分得意。这时的菊子显得落落大方，很是健谈，一扫先前的羞怯和拘谨。这狗极通人性，好像听懂了主人的赞美之词，扬起圆溜溜的黑眼睛吐出火红的舌头，报之以桃似的亲吻主人的手背。菊子疼爱有加地抚摸自己的宠物，两眼含笑地问我：“你喜欢狗么？”我如实地答复她：“不大喜欢。”菊子一时不作声，脸上流露出些许失望和遗憾。过了一会儿，她央求我似的说：“你还是喜欢狗吧！狗当真蛮好的，不信，你就养只试试。”她说话的神情模样把我逗得发笑。我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她却开心地笑了，认真地说：“那你归去的时候，我把家里那只小黄狗送给你好啦！”说完，她扬起两道浓淡相宜的新月眉，举头望见太阳高悬在天中央，便直起身对我说：“快晏了，我得回家做饭去了。”
我们行走在通往村里的田间小道上。菊子迈着轻快的脚步，像在小跑，那条活泼可爱的小狗蹦蹦跳跳地追随它的女主人，间或后腿一踮直窜到前头，驻足回头等她。我想菊子走这么快，大概是不愿与我并肩同行，生怕别人见了笑话她。为此我也有意放慢脚步。边走边四处张望。小路的两旁是一片绿油油的稻苗，一阵风刮过，翻涌起一层层绿浪。弯弯曲曲的田埂上爬满了青草，其间开着各色的小花。几个庄稼汉弓腰在田地干活，时不时传来锄头着地的砰砰声。一群色彩斑斓的粉蝶在我眼前翩翩飞舞。几只白鸟在稻田上空自由自在地翱翔。待我回过神往前看时，发现菊子距我已远，于是我便加快步伐朝村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