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子姑娘【六】
一个人闷在屋里读了半天书，便想到外面去透透气。我迈过大门槛，望见菊子正在晒谷场上和一群小孩子玩耍，耳边回荡着她银铃般的笑声，那只伶俐可爱的小白狗绕着他们撒欢。
我迈开脚步朝她走过去。菊子见我来，立在那儿冲我落落大方地笑了笑，红润的面腮上也不再有先前的羞涩了。我也站在她面前瞅着她微笑。菊子身段苗条，胸脯丰满，腰身显出柔美的曲线，全身上下散发出迷人的青春气息。我一时被她深深吸引住，两眼直勾勾地盯住她看。看得菊子怪不好意思地垂下长长的睫毛，脸颊泛起一阵红晕。待我从迷醉中回过神来，菊子已转过身就势扶起那个摔倒的小女孩。小女孩约莫四五岁大，圆圆的眼睛、圆圆的脸蛋，模样看上去好可爱。此时她正张开满是泥沙的十指站在地上哭鼻子。菊子一面温和地哄孩子，一面擦去她手上的尘土，之后从自己衣兜里掏出手帕，替她揩干泪水。别的孩子见状也连忙围了上来凑热闹。两三个大点的孩子还故意朝嘤嘤抽泣的小女孩划着脸羞她。小女孩便知羞似的不再啼哭了。菊子将小女孩抱在胳膊上，在她红扑扑的脸蛋上一连亲了好几口，含笑的眸子里充满了母性般的爱意与温柔。看得出菊子是相当疼爱孩子的，而喜爱小孩子的人应当是充满爱心，有着一颗善良多情的心灵。我想，菊子应当是这样的一位好姑娘。
菊子站在我身旁，教小女孩喊我叔叔。乖巧的小女孩就随着她，奶声奶气地叫了我一声叔叔。我含笑地将她抱在胸前，在她白白胖胖的脸颊上亲了下，小女孩高兴得格格直笑了，露出一对甜甜的小酒涡。菊子瞧着我俩开心地笑起来。菊子的笑声感染了我。我一时兴起便将小女孩高高撑起，猛地旋转了好几圈，逗得她手舞足蹈，笑个不止，快活极了。在旁的孩子向小女孩投来忌羡的目光，几个胆大的央求我也跟他们这样玩。我也兴犹未尽，就爽快地答应下来，逐一实现他们心中的小小心愿。于是，场上顿时一片欢笑声。菊子也直笑得前俯后合。此时此刻我完全抛开了胸中的烦忧，完全忘却了人世间的各种丑恶，全身心沉浸于如月华般纯净的世界里，感受着天真无邪所带来的无尽快乐。同孩子在一起，感觉真好！
待孩子们散尽之后，空荡荡的场地上就只剩下我和菊子了。我们俩只是相视而笑，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沉默了一会儿，我忽地心生童趣，便邀菊子下“六子棋”。菊子想了想就答应了。我于是弯腰捡起根小木条，在地上画了个棋盘。菊子也蹲下身拣作棋子用的小石子。不一会儿，她将六个小石子递给我，随后在棋盘上布置棋子，与我对弈。我们就在晌午的阳光下你一着我一着地玩起了属于童年的游戏。菊子却下得认真，全神贯注地注视着棋局，思索着，有时要想好久。我便催促她，她却总是说莫急莫急，让我好好想想嘛，同时将棋子高高执起，瞅着我笑，笑得娇媚动人。菊子吃了我的，就欢天喜地，给我吃了，便摇头叹气，很是懊丧，神态显得那么天真烂漫，像个小孩子似的可爱极了。
下棋时，菊子不知不觉中把头往前探过来，几乎触及我的前额。于是我能够听到她均匀的呼吸声，闻到她身上溢散出的淡淡体香。突然间风把她的发丝吹拂到我脸上，我感觉到面颊在麻酥酥地痒。我不由地昂起头，发愣地凝望着如此亲近我的脸儿，它是那般姣美迷人。菊子似乎意识到什么，扬起脸发觉自己如此靠近一个男人，刹时两颊飞红，恰似两朵娇艳的朝霞。她娇羞地对我笑笑，接着又垂下一头蓬松如云的黑发，继续下棋，说笑。第一盘我赢了，菊子不甘心，闹着要我跟她再下。我逗了她两下，也就答应了。菊子在接下来的对弈中好不容易赢了我，高兴得跳了起来，拍手叫好，格格地对我直笑。就在这时，有人在屋角头大声唤她。她便跟我告了别，兴冲冲地跑了过去。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我的心一下子没来由地空虚起来，便也怏怏地转身回去了。
自那以后，我同菊子的交往日益频繁起来。菊子差不多每天都来帮姑妈做些家务，空闲下来也时常陪我聊天，做些童趣横生的游戏，这使我暂时忘掉心间的忧愁，步入无忧无虑的童贞世界。菊子天性活泼好动，爱笑爱闹，言谈举止却又不失稳重、端庄，给人一种纯朴的美感。周身透出一股如火般热烈的青春活力。与她相比，我倒觉得自己有点老气横秋了。在我心目中，她就像怒放在深山幽谷里的一枝楚楚动人的野菊花，散发出一种淡而撩人心魂的清芬。
有一天，菊子走进我房间，瞧见我伏在矮柜上看书，就问我：“你在看啥书呀？”我闻声忙抬头望着她，笑道：“菊子，是你呀，来请坐！”我站起身，将椅子端给她坐。她谢过后，却不坐，立在我右侧，伸手翻了翻摊在柜面上的书，随后又感叹句：“会读书当真好哦！”“是吗？”我开心地笑了，陪她立在柜前，问道：“那你念了几年书？”菊子沉默了下，方面带愧色地低头细声说：“我，我只念了三年书。”“小学没毕业！”我失惊地叫了起来。菊子点点头，把脑袋垂得更低了，一脸的窘态。我不由怜爱起她来了，柔声问：“那你为什么不念书呢？”菊子答道：“家里没钱。再说我又是个女俚，爸不供我上学，只供两个哥哥念书。”言罢，她难过得快要掉眼泪。我也替她鸣不平，说道：“金大伯也真是的，都什么年代了，还是这么重男轻女，老封建！”菊子却并不怨怪父母，说：“我不怨我爸，怪就怪自个是个女俚，唉！”顿了顿又接着说了句：“我们村里的女俚，爷娘都不给她们书念，我还算好哩，念了三年级。”我面对她不知该说什么好，只是在心底为她叹息，为这里的愚昧而气愤。过了会儿，我突发奇想地问她：“我教你，怎么样？”“真的？太好了！”菊子抬起水汪汪的大眼睛喜出望外地盯住我看，但转瞬间眼神里的那份喜悦消失殆尽，不由叹了口气说：“过几天你就要走了。”这话直将我从梦中唤醒。我怅然地含笑道：“是啊，过几天我就要走了。”停顿一下，很惋惜地对她说：“我不能教你了。我觉得你人挺聪明的，却没书读，怪可惜的，唉！”菊子没答话，两眼直望着我桌上的《波德莱尔诗全集》，眼里流露出几许忧伤。我当然明白菊子的心事，她是热望读书的，像别的少女一样对未来充满的许多美丽的梦想和憧憬，可命运并未垂青于她。默然半晌，我鼓励她说：“你也别灰心，只要你想念书，总会有机会的，你年纪还小呀。”“是么？”菊子又高兴起来，羞怯地望着我说：“要是你能带我走，那该多好呀！我就可以天天跟着你念书识字啦。”这话教我吃了惊，我急忙避开她饱含热切的目光，默然无语，不知该如何作答。我的第六感觉似乎在告诉，面前这位情窦初开的少女对我产生了一种朦朦胧胧的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