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记忆的脚步
2010年4月4日
我发现成为作家最大的好处就是可以自由安排自己的时间了。我今天回到家乡，去扫墓，看望辛禅以及她的妈妈。对了，顺便我有时间的话也打算去看看我的父亲。毕竟，他老了，他是我的父亲，虽然对他没有太大的牵挂，但我改变不了我的血缘。有时候我恨自己太记仇，如果我不记仇，也许可以像别人一样拥有天伦之乐？我没有妈妈，有一个住在别人家里，给别人当爸爸的父亲，我觉得自己和孤儿没什么区别，我为我这颗坚硬的冷漠的心感到伤心。
当我在医院的病房里，看到辛禅一口一口喂妈妈吃饭时，我站在门口泪眼婆娑，我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妈妈。我终于明白我为什么有一颗坚硬冷漠的心了，因为这颗心太敏感太容易受伤，如果不是坚硬冷漠，我早已被伤得体无完肤，暴死街头。
我最终也没有走进病房，我实在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我转身离开了。
以前有幸福的小同事抱怨那些电影电视里太多生离死别，太假太造作脱离生活。我都笑而不语，什么是生活？小妹妹，那就是真实的生活，电影电视永远比不上生活的深度和广度，残忍残酷不过生活。可是很快我自己却投入自欺欺人的生活，我从不说那些丧气话，不说抱怨的话，总是充满干劲，总是面带笑容，上班再苦再累也会抽时间悠然地喝下午茶读闲书，我一直在掩饰我其实是活在残酷的现实中，我一直把自己过得像个优雅的公主，和我接触的人都以为我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才女，靠灵感和想象生活。我真想这么一直欺骗自己下去。可是，现在，回忆将我卷入痛苦的深渊。
我走出医院，发了个短信给辛禅，告诉她我回来了，让她有空找我。辛禅大吃一惊，当她得知我成为自由作家时，在祝贺我的同时她也惊呼我们已经太久没联系，发生了太多变化了。
我独自一人走在家乡的街道上。真的太久没有回来了，这里有什么我眷恋的吗？似乎没有，似乎又有。这里有老师、有同学，可是我并不想去联系他们。见与不见，大家都不是一样要活着，我不能帮助他们什么，也改变不了什么。
这里有有太多的记忆。前面是农贸市场，小时候在这里最喜欢吃韭菜粉条做的水煎包了，可是转了一圈，再也看不到水煎包的踪影。我曾经在这个市场帮妈妈一起卖蜡做的小鸟，放点水进去，一吹，小鸟就欢快地唱歌了。我还有我的小伙伴亚宁一路吹过去，市场里的人很好奇，都被吸引了，卖出不少水鸟，好似赚了十几块钱呢。妈妈拿出一些钱买了我最爱吃的巧克力豆沙冰棍奖励我和亚宁。
哎，亚宁怎么样了？她没有读完小学就辍学了。小时候大人扛着生活的重担，我们体会不到生活的艰辛，只知道快乐地玩耍。我现在回想起来，才感觉到亚宁是多么不幸，我起码读了大学，亚宁很早就用体力谋生，曾经在初中时见过她一面，她已经老相得像个四十岁的妇女，满脸的皱纹，人也发福了，脸上涂着厚厚的****。她小时候每天要负责洗家里的衣服，做饭，和她比起来，我其实幸福很多很多。我们曾经一起在河沟里抓蚯蚓去钓鱼，那时候的蚯蚓真地道啊，每一条都红红的又肥又长扭曲着身体，只不过那池塘的沼气臭得熏人，我差点被熏晕过去，好在年轻身体好。我们曾经一起骑车在傍晚兜风，唱着“沈阳啊我的故乡”就撞在了路边的树上，她撒掉自行车把紧紧抱着树干，那真是又惊险又浪漫。她现在在哪里呢？
我耳边忽然响起中学时代老师教过的那首《老黑奴》的歌：
快乐童年如今一去不复返
亲爱朋友都已离开家园
离开尘世到那天上的乐园
我听见他们轻声把我呼唤
我来了我来了
我已年老背又弯
我听见他们轻声把我呼唤
为何哭泣如今我不应忧伤
为何叹息朋友不能重相见
为何悲痛亲人去世已多年
我听见他们轻声把我呼唤
幸福伴侣如今各散东西
怀中爱儿早已离我远去
他们已到我所渴望的乐园
我听见他们轻声把我呼唤
我为什么才三十岁就开始怀旧。我是否三十岁的躯壳里装着一颗八十岁的心？“亲爱朋友，都已离开家园。”小时候以为朋友可以永远在一起，永远不明白原来相聚其实如此短暂，分别却是永恒。一切的相逢都是天大的缘分，缘分聚散毫不留情。
这条路，以前有个叫“荒野村夫”的书店，那些文学书，外国文学都是在那里翻看的或者买的，那曾经是我精神的家园，不见了。其实我读那么多外国文学到底是好是坏呢？它让我窥探到了人类的内心和精神世界，是多么广袤深邃的另一个宇宙，可是它又让我对现实视而不见，活在飘渺的幻想中，它让我知道这个世界上热烈的深刻的温柔的一种思想、一种感情，却并不让我在现实中去遭遇它，它似乎抚慰了我年少孤寂的心，却让我的未来更加孤寂。
这里，我已经走了很远了，这里原来是园艺场，小学校长带我们来这里看各种花花草草，还摘了那些叶子做标本，那是我们生动的自然课，真的很感谢小学的启蒙老师，我对人生美好的所有概念都在小学形成。
走过那个涵洞，上面是烈士陵园了，我曾经在烈日下排队步行去扫墓，走到那里我的手都肿了，我小时候营养不良的严重，动不动就会晕倒在课堂上或马路上，我能活到今天真不容易，年轻还是底子好。
这个三叉路口，已经建起了成片的小区住宅。以前是用砖墙围起来的军属大院，后来改成赛马场，我在那里度过了童年时光，难以磨灭的童年时光，就是在不断翻越那围墙的记忆中度过的。对了，那里还有很多杏花，杏花盛开的季节，一眼望去白花花的满树飘香，每家每户的桌子上、窗台上都摆满了插着杏花的水瓶。
大院的东南角原来有个小卖铺的，现在也不见了，五毛钱一袋的旺旺小馒头、桑葚果汁、葡萄果汁，那些都是我曾经梦寐以求的美食。简直是此物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食？
太多的回忆，太多的记忆，每一步，每一个脚印，每一片天空，都是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