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神誉流芳（上）
腊月二十四日，清军主将见攻打高密城无望，便即引兵退去。张福臻不敢放松警惕，派出斥候出城探查军情，带伤提剑登城巡视防守。张文明的头颈受伤，裹着白布，但他仍奔走各处，与葛明、戚玉安排守城事宜。
次日，城内紧张的局势缓和，街上的店铺大多开张，人们忙着采办年货。宋琬呆在客栈，甚觉无聊，再加上管家催促，便决定离开高密城。
张文明劝道：“宋公子，听说鞑子久攻高密城不下，恼羞成怒，将怒气发泄到周围村镇，四出焚掠，百姓死难无数。公子不若在城里长住，待局势明朗后再走。”无奈宋琬主意已定，张文明急忙准备些礼品干粮，又请回胶州探亲的明军百总谈必扬陪同，亲自送众人出城。
道别张文明后，葛明、戚玉即与谈必扬及两个家丁在队前开路，六个家丁随后护卫宋琬与管家，向胶州方向行进。沿途村镇大多被清军烧毁，不时见到颠沛流离的百姓，拖儿带女，凄凉悲惨，加之又是寒冬季节，让人看着格外心酸。目睹兵慌马乱、家破人亡的惨状，众人均默默无语，沿着偏僻小路，急急地赶路。
一个多时辰后，北风吹得愈加猛烈，天空变得昏暗。众人来到一条大河边，但见河面约有十多丈宽，上面覆盖着一层白花花的厚冰。谈必扬急切地说道：“这条河就是胶河，附近没有桥。看来天要下雪了，咱们快些从冰上走过去。”
葛明道：“我先过河探探情况，如果安全无事，你们再过河。”说罢，打马就要从河堤冲下去。戚玉急忙喊道：“不要骑马，小心滑倒！”葛明跳下马，用铁棍不时敲打着冰面，小心奕奕地牵马来到河的对岸，登上河堤后，打量岸边地势。
但见前方有座破庙，虽是红砖青瓦，可也残缺不堪。天空飘起了雪花，愈来愈紧，纷纷扬扬，覆盖了大地。葛明思量到庙里看看，也好给众人找个地方躲避风雪。转身向对岸挥了挥手，看着众人依次走上冰面，便牵马来到破庙前。先把马拴在庙前树上，然后提着铁棍，径直推开庙门。庙内光线昏暗，正中神像上的油彩斑驳，旁边窗子被风吹得摇曳，雪花不时从空空的窗格飘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燃烧木柴的气味，从神像侧面还飘来一股烟气。
葛明握紧铁棍悄悄绕过神像，从后墙小门进入一条走廊，但见地上燃烧着一堆木柴，旁边有个乞丐正在向火。这个乞丐穿着打满补丁的单薄衣服，披着一块破麻袋皮，头戴破布帽，脸上全是黑灰，被寒风冻得瑟瑟发抖。
见到葛明过来，乞丐惊恐地站立起来。只见乞丐身材消瘦，一双大眼睛满是恐慌，细眉琼鼻，破帽下露出漆黑的头发，脖颈雪白，与其全身极不相称。葛明放下铁棍，说道：“你不用害怕，我是过来避雪，快坐下吧！”说罢，蹲了下来，向火堆里加了三块木柴，用一根木棍挑了下火堆，火烧得立时旺了起来。”
乞丐见葛明没有恶意，坐在一个小木凳上，低头继续烤火。葛明见乞丐旁边有一个破瓷碗，里边放着个用白菜叶子和豆渣做的豆沫球。他心下甚是不忍，从包袱里取出一张白面饼递给乞丐，说道：“这位大哥，吃张烙饼罢！”乞丐抬起头来，紧紧盯着大饼，吞了口唾液，一把抓过大嚼起来，不过却吐出一粒小砂子。
葛明甚是惊诧，思道：“乞丐得到好吃的食物，都是狼吞虎咽地吃下去，此人却甚有意思，居然还有闲情雅致吐砂子。”
乞丐吃完饼，又从墙角拿起一个破陶罐，向碗里倒了些水喝掉，恢复了些精力，对葛明拱手道：“谢谢公子！”葛明见乞丐说话时，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且声音细软，带有京师口音，好奇心大增，问道：“大哥该是家住京师，为何流落至此？”乞丐神色黯然，忧伤地说道：“我小时住在京师，父母早已过世。我无依无靠，只好四处乞讨流浪。”葛明当下动了恻隐之心，从包袱里拿出一件棉衣，准备送给乞丐。
“葛明！葛明！”外面传来呼喊声。葛明听出是戚玉的声音，赶紧高声答应，轻轻把棉衣披在乞丐身上，关切地说道：“天气寒冷，大哥穿上这件棉衣！”乞丐哽咽着说道：“谢谢！”两行热泪流下，脸上出现两道雪白的泪痕。
这时，戚玉提刀走了进来，见此情形，秀眉微皱，哼了一声，说道：“葛明，你把大家扔到冰天雪地里，却独自跑到庙里烤火，太不象话了！”立即转身离开。见戚玉似是生气，葛明急忙拿起铁棍，快步追了出去。
来到庙前，但见众人都走了过来，正忙着拴马，拍打掉身上的落雪。戚玉说道：“大家先到庙里歇息，等雪停了再出发。”葛明走到近前，对戚玉说道：“玉儿，你听我解释。”戚玉没有理睬，拿着包袱向庙中走去。宋琬笑嘻嘻地说道：“葛明，怎么过河就跑了，大家找得好辛苦，你却已跑到庙里躲雪。”说罢，便紧跟戚玉身后，急急向庙里走去。
管家走过来，对葛明说道：“葛兄弟，我们过河后，找不到你，远远看见你的马拴在庙前，大伙也就过来了。”葛明忙道：“我是想先找个地方给大家避避雪，还没来得及出来，你们就到了。”谈必扬道：“这雪下得好大，大家快进庙里躲躲罢！”
众人进庙后，或坐或站，低声说着闲话。戚玉却独自坐在神像西端的一个小木凳上，两手托着下巴，瞅着窗户发呆。宋琬转到墙后走廊，发现了那堆火，急忙转到前边，邀请戚玉去烤火，被戚玉婉言谢绝，只好讪讪地离开。
葛明走到戚玉身旁，解释独自进庙的原由。戚玉噘着嘴，只是不理。葛明自感没趣，信步来到墙后走廊，但见宋琬和四五个家丁正在烤火，那个乞丐惶恐不安地缩在墙角，不时偷偷打量着众人。见到葛明，乞丐眼睛一亮，神色有些激动，似是顿觉放心。
管家转了一圈，打开后门，对葛明说道：“这个小庙还挺大，后边有院子和廊厅，我这就让人把马牵过去。”葛明道：“我也去帮忙。”立即与家丁们把马牵到后院廊厅，然后返回来，侍立在戚玉身旁。
半个时辰过后，雪花还是漫天飘洒。葛明从窗格向外看去，但见天地之间白茫茫的一片，大地变得银装素裹。忽见前方驰来六骑，马上之人全身罩满白雪，看不清装束，有两人似乎被绑在马上。到了庙前，四人跳下马，拍打掉身上的落雪，又将另两匹马上的人解下，押着他们向庙里走来。
葛明见这四人是清兵装束，急忙说道：“来了四个鞑子，大家准备好武器。”谈必扬镇定自若，拔刀来到窗前，向外观察敌情。家丁们却是手忙脚乱，竟有人找不到武器。戚玉低声道：“大家不要慌乱，按顺序排在门后，等鞑子进来，乱刀砍去。”随指挥众人依次排列，做好战斗准备。
清兵们来到庙门口，便用脚踢开门。葛明立即挺棍刺出，棍前短剑插入最前方的清兵小腹中。紧接着一脚将清兵踢开，顺势拔出了短剑。清兵发出一声惨叫，仰面倒在地上。腹中喷出一股鲜血，染红了周围的白雪，令人触目惊心。
余下的三个清兵突见变故，张皇失措，慌忙放开押着的两人，向后退了数步。葛明未做停留，一个箭步冲到庙外，结果差点滑倒。三个清兵迅速冲上前，挥刀向葛明砍去。葛明双脚稳稳站住，挥动铁棍荡开清兵的钢刀，迅速出招进攻。谈必扬急冲出庙门，挥刀过来助战。戚玉率家丁们随后冲出，包围了清兵。
三个清兵背靠背，挥舞着钢刀，做困兽犹斗之状。众人为躲避清兵的刀锋，不得不退后数步。戚玉退出人群，捧起地上的积雪，做了两个雪球，来到葛明身旁，奋力向清兵掷去。一个清兵挥刀格挡雪球，露出空当。葛明抓住机会，倏地挺棍直刺，正中清兵的胸膛。另外两个清兵顿时慌乱，被谈必扬与家丁们乱刀砍死。
寒风凛冽，大雪仍然下个不停，盖住了地上的血迹。众人经此一战，全身热血沸腾，忍不住欢呼跳跃。戚玉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可见到葛明正看着自己，俏脸一紧，瞪着他，责问道：“你怎对庙里那人如此亲热？还亲自把棉衣披到她的身上？”葛明方才明白戚玉不理自己的原由，心下甚是奇怪，急忙问道：“那位大哥来自京城，父母双亡，乞讨流浪至此。我见他冻得可怜，就送他棉衣，这还有何不妥？”
见葛明说得确是实情，戚玉忍不住娇笑道：“你真是糊涂，那人是个女人，而且是个大美女。”葛明听罢，大吃一惊，顿时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戚玉抿嘴一笑，没有再理会他，吩咐四个家丁出去侦探敌情。
此时，谈必扬正带领家丁们打扫战场，收拢马匹、武器及物品，又给抓住的两人松绑。从这两人穿着打扮来看，都不是寻常百姓。一人二十多岁年纪，体格魁梧，戴尖帽，着白皮靴，穿褐色衣服，系小绦，见了众人甚是傲慢。另一人三十多岁，长得白白胖胖，穿着皂布丝袍，带着圆帽，向众人拱手道谢，声音却甚是尖细。
葛明看了二人服色，很是诧异他们为何到此处来。却听那戴尖帽的人大声叫道：“快把我的绣春刀拿来！”一个家丁喝道：“我等救你性命，你不谢也就罢了，怎能如此傲慢无礼？”戴尖帽那人忍不住破口大骂。家丁们大怒，竟要上前打这人。
“不得无礼！”宋琬向家丁喝斥道。接着从缴获的战利品中找到双绣春刀，来到戴尖帽那人面前，双手把刀递了过去，施礼道：“在下莱阳宋琬，家人失礼，还请大人原谅！”戴尖帽那人点了点头，接过绣春刀挎上。穿皂布丝袍的人闻言，对宋琬拱手道：“咱家多闻宋公子诗才冠绝京华，可是无缘见面。今日蒙承相救，多谢宋公子！”
宋琬还礼道：“此是举手之劳，何足道哉，请教公公大名？”这人道：“咱家是王承恩，那位是东厂缉事百户赵溪。”宋琬连连施礼道：“久闻公公大名，失敬了！失敬了！”王承恩问道：“宋公子要到何处去？”宋琬道：“家父命我从青岛口港坐船到江南，鞑子围攻莱阳、高密，我们只好取道胶州。”
王承恩道：“咱家奉旨领东厂十多个番子到此地公干，锦衣卫都指挥使黄培大人也领十多个手下过来。可我们多次遭遇鞑子，接连苦战，人员折损大半，黄大人也不知去向。咱家和赵百户不幸落入鞑子之手，告诉鞑子可用银钱赎人，故此保得性命。行经此处，鞑子想到庙中避雪，幸而宋公子派人相救。”宋琬忙道：“公公不必客气，快到庙里歇息片刻。”家丁们赶紧把王承恩、赵溪扶到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