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牢狱之灾
漆黑的牢房内,一灯如豆。也许是很久不通外界,尽管只是九月天气,尚未入冬,房间内却是奇寒透骨,一阵阵冷气冲破衣衫的阻隔,侵袭入体,让丁晓武不由自主地狂打冷战。
他蜷缩在铺满稻草,勉强可称为“床”的一个长架子上,双眼直直地望着墙角边正在为一块碎馍馍大打出手的两只老鼠,心中五味杂陈。
人类自诩为万物主宰,但很多时候,其狭窄的眼界跟面前这两只老鼠没什么区别。
丁晓武咀嚼着白天发生的事情,脑海中不禁回忆起小时候读过的一本书,一本西方名著-狄更斯的《双城记》,那是老爸鉴于其总是贪玩不爱学习,硬生生塞给他,非要他静心阅读的一本课外读物。
对于这部言辞枯燥、晦涩难懂的厚书,丁晓武实在搞不清它到底“名著”在哪,到底哪里吸引读者,只为了应付老爹,才不得不耐着性子像吃药一样把它读完。尽管一目十行,走马观花,但书中的两个人物,德法石太太和卡登,却留给他深刻的印象。
书中开始时背景是法国大革命前夕,社会一样的暗无天日,一样的危机四伏。德法石太太的所有亲人都被贵族残害致死,但孤苦无依的她不动声色,卧薪尝胆,终于在后来大革命的风暴中如愿以偿地报仇雪恨,为死去的亲人讨回了公道。然而后来她心中的复仇之火越烧越旺,开始烧向一大批并没有做过恶,只是跟贵族们沾亲带故的无辜群众。她变得神经质的歇斯底里,毫无妥协怜悯之心,对一切自认为邪恶的人都要赶尽杀绝,彻底陷入不能自拔的疯狂之中。狂热、盲目、嗜血,一个可怜之人最终变成可恨之人。通过对这个角色的刻画,书中揭示出一个不言而喻的道理,无论欢乐还是苦恼,悲伤还是愤怒,人类都要学会自我克制,在情感宣泄走向极端、变成难以遏制的洪流之前,一定要及时加上一道理智的阀门,否则就会酿成无穷的祸患。这是《双城记》留给读者最发人深省的一篇启示。
经历了今天这件事情,丁晓武有了切身体会,才真正读懂了那本《双城记》。名著之所以闻名,是因为它能使人思考,将人从迷茫中带入清醒。今天,自己在漳水河边看到了成百上千名德法石太太。他们怀着刻骨铭心的仇恨,偏执、极端、丧失理智、冥顽不化,在冤仇的陷阱中难以自拔。很多时候,人类并不会思考,没有主见,只会盲从,这不仅仅是由于惰性,也是因为出于“整齐统一”的诉求。当置身于“疯子”之中时,“正常人”的一切“理智行为”,在“疯子”眼里反而都是“发疯”,必须加以排斥,加以清除,使所有人都归位“正常”。
丁晓武今天不合时宜地在疯子群中“发了一回疯”,所以被整肃进了监牢。哀叹命运的不公,他不禁又想起了《双城记》中另一个主要角色-卡顿,那个充满理想却性格脆弱的青年,和德法石太太不同,他选择了另一条……
一阵尖刻的挖苦声陡然传入狭小的囚室,把丁晓武的思路打断了。
“这个就是那位替羯奴出头的汉人败类吗?”一个瓮声瓮气的嗓音说道:“助纣为虐、为虎作伥,还堂而皇之讲出一番大道理,真是恬不知耻。”
丁晓武循声望去,只见两个身穿短打黑色皂衣的汉子站在栅栏外面,胸前绘着大大的两个字“狱卒”。
“看什么看?狗东西,给老子闭上狗眼。”一个狱卒见丁晓武目不转睛地瞪着自己,顿时怒喝道,“羯奴倒行逆施,如今伏诛,万民称快,你个瞎了狗眼的东西却为畜生辩冤,真是狗嘴里吐不出好牙,枉费司马大人对你一片栽培。”
“嗨,老兄,说不定这个奸贼眼睛并未瞎,他是在为自己人翻案呢。”先前那个瓮声瓮气的家伙又说道:“你看他那副身板,咱们中原人如何能长得如此壮大,只有天天吃牛羊肉喝马奶的羯奴才能催出这样一副体魄。因此我敢断定,他可能是某个羯奴娘们风流后的孽种。说不定那些被抓住的羯人婆姨中就有他的老娘,因此才会迫不及待站起来出头。”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极尽恶毒之描述。丁晓武望着他俩那不共戴天的仇恨眼神,心想虽然这时代并未发明那个词汇,但自己在他们心中毫无疑问成了那最邪恶、最可鄙、最令人不齿-的败类-汉奸。
“你们还在这磨蹭什么?巡夜时辰到了,还不赶紧去?”一声严厉的呵斥从黑暗中传了过来。
两名狱卒一个怔忡,随后点头哈腰,奴相十足地说道:“是,是,将军息怒,小人这就去巡夜。”
两人忙忙乱乱地走了,剩下那个斥责下人的“长官”,依旧停留在牢门之外。
丁晓武奇怪地转头瞧去,见这人一身圆领衫袍,身材颀长,面孔还算清越,只是相貌颇具沧桑之感,面容说不上老也说不上年轻,总之在三十岁到六十岁之间。
丁晓武忽然想到了什么,顿时双目一亮,兴奋叫道:“将军大人,您怎么来了?”
来者名叫张温,官拜大魏车骑将军,也是巡城五营司马沈麟的至交好友。因为他曾带着家丁两次光顾丁晓武的肉摊,算是位老主顾,所以认得。
张温瞅了瞅对方,神色有些黯然。他停顿片刻,随即从怀中掏出钥匙开锁,走进囚室。
“你呀……”张温惋惜地叹了口气,“年轻人冲动毛躁,直言不讳,结果引发众怒,如果不是沈麟及时出手相护,你早已死于非命。”
丁晓武心中明白,白天沈司马之所以抓他,完全是为了保护自己安全。但他的内心始终排斥拒绝这个人情,因为实在无法原谅沈麟那副杀人不眨眼的残暴举动。
张温似乎看出了对方内心所虑,再次叹息道:“别责怪沈麟,你不了解他的过去,无权指摘他嗜杀成性。”
丁晓武心念一动,此人难道来给沈麟做说客?不过我一介芝麻绿豆的小人物,无权无势,又有什么好拉拢的。他心里想着,脸上却不动声色地问道:“张大人是说沈大人有难言之隐吗?”
“不是难言之隐,是难言之痛。”张温神色悲凉,席地坐了下来,“我们邺都的汉人,有哪家没有受过羯奴惨绝人寰的折辱?”
张温稍稍停顿了一下,接着娓娓说道:“数年前的一天,沈麟的独子和几名好友去城外郊游。少年心性贪玩,兼又训练了一只颇具灵性的小黄狗,逐兔捉鼠,玩得不亦乐乎。岂料后来遇上了一群羯奴,见那犬儿优秀,便非要强买了去。沈公子不肯,与其口角了几句,结果引得对方兽性大发,竟将沈公子按在地上鞭挞了足足一个时辰。伙伴们将其抬回家里,却是伤势过重,郎中也回头无术,当晚就不幸……”
“后来沈大人向廷尉府控告凶手,但尚未立案,便有人将其狠狠警告一通,说此事纯属意外,到此为止不可追究,若敢滋事扰民,便要将其革职拿问,还要追究其全家挚友。不得已之下,沈麟只能忍下这口气,息事宁人。”
张温的话讲完了,丁晓武脸上现出一片落寞。虽然他心中仍在抵触对方的话语。的确,中年丧子是人生最大的悲哀,但也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地滥杀一气,将对方整个族群都推向仇人的位置。但很快,他又觉得这不是一个反驳对方的合适理由,因为始作俑者终究还是那群嚣张跋扈的羯人,没有他们欺压良善在先,又怎会有中原人的汹汹复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