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曲水流觞宴(二)
曲水流觞宴是大周朝的第一次盛会,因此颇得各大达官显贵捧场。
有的人家只得一位两位才俊有资格参加,却携族中从弟足有十数人一同前来,便是不能列席其中,也要凑在外围,美其名曰见见世面;还有的人家,根本就不在帖子邀请范围内,却仗着王婉瑜好说话,拐弯抹角地求到面前,给家中小辈这么一个历练的机会。
横竖朝廷委任官员多从名门世家、名士高人相互举荐而来,焉知今朝的曲水流觞宴,不会变成他日的上品官吏同学会呢?更何况是当朝皇后娘娘亲手主持,更加不同凡响。是以挖空心思,削减脑袋也要往里面钻。
而京中贵女们的心思就更加简单了。尚未婚配的女儿家抛头露面的机会有限,更兼都知道曲水流觞宴上人才济济,是相看夫婿的好时机,焉有不动心的?而已经出嫁了的贵妇人,有那不甘寂寞的,便多半会寻这个机会寻找可心可意的人儿,秋波暗送,成就一段风流韵事。
但本公主却有些兴致缺缺。
只因本公主经历的一众男人们,无不是出类拔萃的,便是陈文昊,纵然风流了些,然容貌才华心性仍多有称道之处,本宫见惯了乔木,自然对眼下这群强差人意的小树苗不感兴趣。正所谓曾经沧海难为水了。
本公主天性不喜遮遮掩掩,是以帷帽周围只得浅浅一方丝纱,容貌若隐若现,却看呆了一众初出茅庐的青涩士子的眼。
一个白衣青年突然间奔到我面前,涨红着脸递过一枝桃花,要我收下。
“在下姑苏钱益之,请教夫人芳名?”他吞吞吐吐地说道,言行举止却全然是初哥模样。
我心中很为他惋惜,因他长相颇为白净,轮廓亦数清秀,若是本宫还是炙手可热的明镜公主,说不定会避开驸马和楚少铭,同他眉来眼去一番。然而此刻,寄人篱下,身不由己,却不能害人害己,自误误人了。
我正要自报家门,暗示他皇上的女人不是好惹的,好将此事小事化了,正在这时,旁边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声,紧接着,便有下人匆匆寻来,向我禀报道:”娘娘,安乐侯萧非凡和昌平侯打起来了!”
钱益闻言,身子巨震,难以置信地望着我。我却顾不上理他,带着浅薇急急朝着来人引路的方向而去。
昌平侯王子恭,却是王婉瑜硕果仅存的弟弟。昔年琅琊王氏封地上发生农民暴动,作为琅琊王氏旁支,王婉瑜的全家人皆被暴民杀害,剩下王婉瑜和王子恭两人,大难不死,幸得好心人收留。王婉瑜将这个弟弟疼爱得如同眼珠子一般,便是嫁入陈家后,也时常照看。王子恭不负王婉瑜的疼爱,弓马娴熟,小小年纪亦是一员勇将。
因了这些原因,本宫对王子恭和萧非凡打架的原因也大抵心中有数。萧非凡是个混蛋自不必说,然王子恭轻易不动手,若是真个打闹起来,只怕是萧非凡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
果然,刚刚赶到,便见王子恭新娶的妻子红着眼睛站在旁边,一帮人怎么劝也不肯先事梳洗。
王子恭弓马娴熟,这场打架自然是一场单方面的殴打。萧非凡被他骑在身下,拿铁拳不住地往他身上狠揍,萧非凡哪里受过这般委屈,痛的鬼哭狼嚎,嘴巴里不住地乱嚷嚷。
王子恭一边打一边吼道:“如今你便是把天王老子搬出来也没有用!任到哪里去说,都是我有理!……”
萧非凡起初还嘴硬说他姐姐必会为他出头诸如此类,待到被打狠了,也只有眼泪鼻涕横流讨饶的份了。
本公主冷眼旁观,见这情势,只怕是萧非凡色胆包天,顺手调戏了王子恭的夫人。眼下这情形着实尴尬,本公主欲不管时,萧非凡好歹算是本公主的人;欲要管时,又觉得过意不去。
正在这当口,王婉瑜却也赶到了。她打老远就提着声音叫道:“住手!”慌里慌张地赶了过来。
王子恭见到亲人,当众扑到她面前嚎啕大哭,只说要她做主。
王婉瑜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萧非凡,眼神好生犹豫,终于轻声说道:“此事自然要请皇上做主。”
当天的曲水流觞宴原本声势浩大,却因为这一场闹剧,虎头蛇尾。
宴上大家究竟写了什么诗,说了什么话,皆不在本公主的关注中。只晓得似乎崔伯言的好朋友杜子陵拔得头筹,那个姑苏钱益之屈居次席,而崔伯言,不知道是没轮到赋诗,或者是他心不在焉,总之未有新诗传世。
王婉瑜为了皇家体面,尽力把事情压下,然而风声终于还是不胫而走。
“朝野上下多有说要处置萧非凡的。”晚间入寝之时,陈文昊意味深长地望着我,如是说道,“夕月,你可给朕寻了一个大难题。”
我只装作默不作声。他这般说,无非是想从本公主这里换些甜头而已,出卖自己正牌小舅子的利益,讨别的女人欢心。不知道王婉瑜见到这副情景,心中可有感触?
陈文昊见本公主不做声,最后叹了一口气:“你放心,朕懂你的意思。”
可惜他真的什么也不懂。
据说次日陈文昊亲往王婉瑜宫中,好生抚慰了她一番,温言道:“萧非凡是个糊涂人,然则被国舅爷打了一顿,如今卧病在床,也算是得了教训。此事便小事化了,如何?”
真是个糊涂人。王婉瑜纵使对他千依百顺,但自家弟弟受到奇耻大辱,便是她肯小事化了,她弟弟想必自有血性在。纵使她弟弟知道顾全大局,京中各大世家也不会袖手旁观。尤其是和本宫结过梁子的郑家,一定会想着借此生事。
然而,我未料到,事情竟然会以那么惨烈的方式收场。一个月后,宫外传来消息,昌平侯的夫人李氏悬梁自尽。
独孤伤叙述这件事情的时候,目光平平:“据说李氏死时,已有身孕。”
我想也不用想,便知道王子恭向陈文昊哭诉时大概会是何种模样:“纵然微臣愿意忍气吞声,然则夫人腹中孩儿生父不明,如何好咽下这口气去?夫人亦是个烈性的,当下不及微臣劝阻,便悬梁自尽……”
只是世间哪有女子那般傻,肯为一个轻飘飘的调戏背上不贞的罪名,自己寻死不算,还要将自己和夫君的亲生骨肉一并扼杀,只怕是各大世家为了对付本公主的毒计罢了。
只是萧非凡此时,却是处置不得。若是此时他被处置了,和本公主被人打脸,又有何分别?
我于是哭啼着向陈文昊道:“宴会是她王婉瑜一手布置的,四处皆是人声,便是萧非凡不好,公然调戏李氏,又怎有机会,近她身子?若她腹中骨肉果真生父不详,也与萧非凡无关!”
陈文昊便哄我:“朕自然知道其中必有缘故。然陇西李家痛失嫡女,朕的小舅子痛失正室,总要给他们一个交代才好。以朕的意思,便将萧非凡明贬暗褒,给他们一个交代,如何?”
我便一副泼妇相,将陈文昊推下床去,指着他问道:“王子恭是国舅大人,本宫的弟弟便是泥土砖瓦了?既如此,你若不能封我做皇后,便不要来见我!”
飞星殿从此闭门谢客,将他拒之门外。
然而,为了防止崔卓清插刀,本公主自然还有事情要做。匆忙写就一封约崔伯言在崔卓清宫中小院私会的书信,遣独孤伤送了出去。
几日后,崔卓清遣人相请。
在她的小院中,我向崔伯言说道:“陈文昊不许我当皇后。我在宫中还被人排挤。伯言,我很不快乐。”
崔卓清当下大怒道:“我担着好大的干系,偷偷安排你们私会,你竟是要和他说这个的?你连王婉瑜一根头发丝也比不上,如何敢当皇后?萧非凡本是咎由自取,就算受人暗算,也是他自己活该!”
崔伯言却说:“姑姑,劳驾你回避片刻。”
待到崔卓清离开后,他方告诉我:“我已拜托大理寺卿董不孤,查访其中真相。”
我红着眼圈道:“只恐此事有关陇西李家嫡女名节,便是真相水落石出,亦不能大白于天下。”
崔伯言道:“你放心。”他在史书中以足智多谋著称。想来确是有办法。
然而我却没有问崔伯言到底有什么办法,只因我原本并不是为了向崔伯言求助而来。
早在我进入崔卓清院舍之时,便安排人私下里告了密。
不过片刻工夫,陈文昊便怒气冲冲地赶到,崔卓清欲要拦时,他便一把揪住她头发,将她踢倒在地,当面骂道:“贱.人!”
我相信,若是崔卓清是个傲气的,此番必然不会再打陈文昊的主意了。
更何况,陈文昊的惩罚并非到此为止。
“你滚!滚回崔家去!朕的后宫中,没有你这样的吃里扒外之人!”陈文昊喊道。
将崔家姑侄逐出皇宫去后,他便命李培元将我关进飞星殿去,不许我再出来见人。我却拉着他的袖子不肯松手。
“我来见崔伯言,只是因为,你们是昔日好友,想向他讨教,该如何取悦于你。”我含着眼泪说道。
其实男人是很好骗的。尤其是,当他内心深处愿意相信这个谎言时。
于是他转怒为喜,将我拥在怀里,说道:“不消你问他。只要你乖巧听话些,朕自是欢喜。”
又道:“你放心,大理寺卿董不孤已经查明,李氏悬梁自尽,与萧非凡没有半点关系。全是因李氏身边一个婢女造谣王子恭在外有外宅而起。”
可怜的婢女。可怜的董不孤。一向刚正不阿的他为了掩饰各大世家的用心,非得推一个替罪羊出来,想必很是为难吧?
于是我和陈文昊和好如初,萧非凡养好了伤,仍旧活蹦乱跳,自去秦楼楚馆厮混,陇西李家痛失了好女,王子恭痛失了佳妇和骨血,却仍旧无济于事,死了也白死。
只是本公主却是个善心人。
“今后逢年过节烧纸钱之时,记得给李氏和她的孩儿留上一份。”我暗中吩咐浅薇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