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双雀儿
双雀儿轻轻的点了点头,对朱时泽,恭敬的行了个礼,才快步进了卧房。
抬头,看了一眼双雀儿的背影,朱时泽不禁轻叹一声。
这名唤双雀儿的丫头,是李渊茹的陪嫁,虽相貌平平,却颇得李渊茹喜欢。
朱时泽喜听她唤自己“老爷”,而非与成国公府里的其他下人般,唤他“七爷”。
许是觉得,双雀儿这般唤自己,有盼自己继承爵位的喜气,对双雀儿这讨喜的丫头,朱时泽一直颇多赏赐。
若不是没有更好选择,今日,他定不舍让这双雀儿背罪。
双雀儿入屋片刻,便快步自其中走出。
没有像预想中的尖叫,相反,这快步行至他面前的双雀儿,冷静的让坐在石桌上的朱时泽,有些毛骨悚然。
“夫人死了。”
双雀儿行至朱时泽面前,慢慢跪下。
她声音很小,却满含悲伤。
自李渊茹嫁入成国公府,做了朱时泽正妻,双雀儿便改了口,不再唤她小姐。
对此,朱时泽曾好奇的跟她问过一次,她只笑着跟他回答,是夫人吩咐。
“夫人嫁入成国公府前,曾跟奴婢交待。”
“若将来有一日,她死于中毒,让奴婢跟老爷商议,如何让她的死,对老爷有益。”
说到这里,双雀儿突然哭了出来。
她知道,自己死期将至,但她的眼泪,却不是为自己而流。
她在为李渊茹哭。
为与她一起长大,苦厄时,将仅剩的一个馒头,分了一半儿给她的李渊茹落泪。
“她,这般对你说的?”
双雀儿的话,让朱时泽的身体僵硬了一下。
之前,他只觉得,李渊茹死的太过痛快,太过决绝,像是对此早有准备。
此时,听双雀儿说,她竟是在嫁他之前,就有了这般打算,他,如何能不心惊!
“奴婢与夫人一起长大,情同姐妹。”
“如今,夫人已死,奴婢,也不想再活了。”
双雀儿轻轻的点了点头,解开腰间荷包,取出了一把钥匙,递到朱时泽面前。
“这是夫人的大库钥匙,老爷务必收好。”
说到这里,双雀儿稍稍停顿了一下。
因泪如泉涌,她的声音,有些断续不清。
“请老爷示下,奴婢需死咬何人,需如何做,方能为夫人保全体面。”
朱时泽缓缓伸手,自双雀儿手里接过钥匙。
他只觉,这钥匙,重似千钧,压得他手腕,都有些生疼。
“我会给你厚葬。”
朱时泽鲜少对人承诺。
对下人,这更是头一遭。
“稍后,你哭着跑去前院,让父亲做主。”
“你就说,渊茹喝了老九平妻张氏差人送来的茶后,觉得身子不爽利,差你寻我不见,就先睡下了。”
“刚才,你见我回来,怕我责她白日里衣冠不整,就先一步进屋报信,怎知,她已于梦中亡故。”
朱时泽深深的吸了口气,给自己算计出的,最合适给李渊茹陪死的人,编了个嫌疑。
现在的朱应桢,是他动不了的。
既然,动不了朱应桢,那就釜底抽薪,将英国公府出身的张氏拖下水。
李渊茹已死,若英国公府出身的张氏,也一并殒命,成国公府的他这一辈儿嫡子里,就只剩下朱时泰的正妻,朱应桢的生母,定国公府出身的徐氏,还是武勋望族出身。
介时,朱时泰那一脉嫡系,于成国公府一家独大,必遭其他嫡系联手打压。
唯有这样,才能为他扳回今日之局,让朱应桢那小崽子,变成众矢之的。
“依成国公府规矩,你,定遭刑讯。”
“你可有准备,死咬牙关?”
提起成国公府的私刑,朱时泽本能的打了个哆嗦。
他亲见过,成国公府的侍卫,将私刑,加之于刺客身上,那刺客硬挺了一个时辰,便将幕后之人,悉数招供了出来。
目的,只是为了求死。
“我会招供。”
“说夫人之前与那张氏关系甚密,前些日子,还曾与那张氏品茶,说是要自什么人手里,买下城外的一处庄子。”
“见我去送点心,便突然闭口不谈了。”
“我猜测,定是那张氏不满,夫人将庄子独占,才下此毒手。”
双雀儿是个聪明丫头。
李渊茹对她,也从不藏着掖着。
她知道,李渊茹会于今日中毒身亡,定与她请朱应桢“入瓮”的谋划有关,。
她家夫人败了,败给了那比狐狸还精的朱应桢。
她走的,是她仅剩的路。
或者说,是她,唯一能接受的结局。
“你去罢。”
双雀儿的话,让朱时泽忍不住露出了一抹苦笑。
不愧是李渊茹教训出来的丫头,连拖人下水的手段,都这般毫无瑕疵。
成国公府私刑虽重,却难免,有死忠的下人,拼了性命,为主子谋福。
若话说的太满,必遭怀疑。
倒是双雀儿这般,模棱两可的说辞,更易引人遐想。
前几天,李渊茹确曾邀张氏品茶。
至于,她们是不是在品茶时,说起过城外庄子的事,只要双雀儿不吐口,便无处可查。
今日,朱希忠只因朱应桢一句反问,就定了李渊茹有过。
待来日,便是为了堵德平伯府的嘴,他也得,让朱时彤把张氏,这疑似与李渊茹同谋的人给休了!
“双雀儿走了。”
“老爷保重。”
双雀儿缓缓起身,扭头,又看了一眼屋门。
临行,突然跟朱时泽说了一句。
“夫人荷包里,有一指大明珠,乃老爷昔日所赠,夫人视为珍宝,苦厄时,亦不舍拿来典当,盼老爷勿夺她所好,允那明珠,与她同葬。”
说罢,双雀儿疾奔出门,只留朱时泽滞愣院中,茫然无措。
他此生,只曾将明珠,赠与一人。
那人,是他今生挚爱,于理,已于多年前,惨遭李渊茹毒手。
……
朱时泽的心思,仿佛被拖回了多年之前。
那时,他初入军营,年少轻狂,满心只想着,建功立业,名扬天下。
奈何人心险恶,他遭同袍出卖,虽拼死一搏,斩首了敌将,却终力竭坠马,因伤重,不得不返京。
朱希忠为他请来数名御医,可那些御医,都是些胆小货色,无一人,敢为他切开皮肉,接筋续骨,他错过了最好的治疗时机,变成了只能乘坐椅车的废人。
壮志难酬。
他开始自暴自弃。
直待后来,一位美若天人的夫人,为他带来了新的希望。
他被送到燕京城外的一个庄子住下,一个老头儿,为他治好了双腿。
除了那老头儿,庄子里,还住着一个比他年纪略小的姑娘,据说,是那老头儿的外孙女儿。
他与那姑娘日日相处,渐生情愫,临要离开,便将夺自敌将冠冕上的明珠,赠给了她,做定情信物,并与她约定,待自己回返燕京,便娶她为妻。
而后,他重返南疆,手刃叛徒,夺敌军三城,得帝王嘉奖。
然,待他返京,欲赴执手之约,方知,那老头儿,因没能救活中毒的裕王妃,而遭当时还是裕王,如今已是九五至尊的隆庆皇帝报复,被举家流放到了西北。
他疯了般的直奔西北,找了大半年,才找到一个,带着那女孩玉簪,已被毁容的姑娘。
姑娘说,他外公已经死了。
她,不认识他。
他不顾父亲反对,将姑娘娶为平妻,一心盼着,以余生善待她,履昔日执手之约,纵她不能生育,也未嫌弃过她分毫。
本欲将嫡女嫁与他为妻的定国公府,责他未娶正妻,便迎平妻,怒将原本许给了他的徐氏,嫁给了他的大哥,朱时泰。
那徐氏进门后,处处与他平妻李氏为难,他的父亲,朱希忠,原就瞧不上他取了个平民做平妻,对他的抗议视而不见,他逼不得已,不得不另寻靠山。
而这时,向与他没有交情的德平伯府,对他表示了诚意。
德平伯李铭表示,愿将嫡女李渊茹,嫁与他为正妻,作为代价,他需承诺,若将来,他继承爵位,会在百年之后,把爵位,传给他与李渊茹所生的儿子。
当时他想,他平妻李氏,因伤不能生育,若他当真能继承爵位,待百年之后,将爵位传与谁,都没什么差别,便一口答应了下来。
而后,李渊茹与他喜结连理,他也因此,在成国公府,重新有了些地位。
一年后,李渊茹为他生下一子,然未及满月,就被掐死在了襁褓里。
李渊茹说,是他平妻李氏所为,他本不肯信,奈何后来,所有矛头,都指向李氏。
他为保护李氏,以禁足待审之名,将李氏关进偏院,奈何三日之后,李氏留下血书,悬梁自尽。
血书上说,她嫉妒李渊茹得子,才对其痛下杀手,如今悔过,愿以命偿之。
字,是李氏的字,但血书上的话,他一个字都不信。
再后来,他暗中查访,知李氏是被勒死后,悬于房梁。
他花费重金,雇摄天门抓获凶手,审问之后,方知买凶之人,乃朱时泰正妻,定国公府出身的徐氏,目的,是为了报他当年背弃婚约,先娶李氏为平妻的折辱之仇。
梁子自此结下。
本对爵位没太大兴趣的他,也因李氏之死,而变得渴慕权力。
他要报仇。
要让朱时泰的正妻徐氏,以及,徐氏所生的子女们,死无葬身之地。
这时,是李渊茹站了出来,对他说,愿帮他成事。
虽然,徐氏买凶杀了李氏,是帮她的孩儿报了血仇,但惩治平妻侍妾,是她这嫡妻之权,那徐氏这般逾越,是折了德平伯府的面子,辱了他夫君之威,此事,她断不可忍。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朱时泽缓缓的坐回桌边,眉头紧拧。
双雀儿的话,已在他心里激起涟漪,一些之前时候,被他强压下的疑惑,也在此时,缓缓浮出水面。
李氏不谙医理。
李渊茹却擅配各式药剂。
李氏说,她不记得以前的事,不记得他。
李渊茹却总会在阴寒时候,为他在屋里烧起火炭,四季不论。
为帮李氏恢复记忆,他曾问李氏,还记不记得,他曾送她的定情信物。
李氏说,西行路上,除了她头上的这个发簪,其他财物,皆被押送之人夺去。
而如今,双雀儿却告诉他,李渊茹一直将明珠视若珍宝,在苦厄之时,也未舍将其典当!
“我叫李潭柔!”
“深潭的潭!”
“柔软的柔!”
他犹记得,那盛夏午后,那令他魂牵梦绕的女子,从树枝里探出头来,将一只果子,丢进了他怀里。
他犹记得,那秋叶落处,那令他难舍难分的女子,从头上摘下一支玉簪,塞进他的手里,捧着他送她的明珠,泪眼婆娑。
渊者,深潭也。
茹者,柔也。
李渊茹,可不就是,不就是……
想明白了一切的朱时泽,泪如雨下。
他缓缓起身,向卧房走去。
他的柔儿,他的挚爱,他愿为之与家族为忤,与所有燕京豪门为敌的那个人,竟是,竟是……
天很阴。
今夜会有大雪。
他感觉双膝刺痛。
但与他心上的痛楚相比,这刺痛,却那般微不足道。
推门。
掺杂着甜味的炭香,奔涌而出。
李渊茹喜欢往炭火里,加晒干的桂树根。
她说,桂根可治筋骨疼痛,风湿麻木,对受过筋骨重伤的人,益处极大,他公务繁忙,无暇忌口服药,阴雨寒冷时候,像这样熏一下,会舒服些。
再前行,是桌子。
环绕桌子的一圈圆墩里,极不协调的,掺了一把有扶手的椅子。
那是他的专用。
她说,圆墩太矮,他坐着不便起身,放把有扶手的椅子给他,他起身时,纵是腿脚不听使唤,也可凭手臂力气,不至磕碰擦伤。
再前行,是一个架子。
架子上,放满了兵法书籍,每一本,都是李渊茹亲手所抄。
她不喜外出,但只要听闻,有什么人府上,存了珍稀的兵法书籍,她都会备上厚礼,登门借书,若人家舍不得她把书带走,她会回返成国公府,带上文房四宝,再往拜访,直待把书籍誊抄完全。
最厚的一本,她抄了整整三个月。
他责她多事,损了成国公府颜面。
她只是笑着说,颜面这东西,饥不可食,寒不可衣,哪比得上他安好,来得实在。
行至床前,朱时泽慢慢的,在李渊茹身边,坐了下来。
“柔儿。”
朱时泽唇瓣噏合,叫出了那个,让他铭心刻骨的名字。
然,佳人已逝,他满含懊悔的轻唤,无人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