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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浴血沙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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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浴血沙场

炸弹、炮弹呼啸而至,浓烟、火焰腾空而起,震耳欲聋的巨大声响接连不断,强大的冲击波把战士的身躯抛起来又掼下,没入最后落下的松土下面。

到底是哪声巨响将他击进一片混沌之中的,燕洁霖一直想不起来。他只记得那巨响太响,震得头颅耳朵五脏六腑像掉下来一样,头脑和四肢成为虚无,整个人是飞空中还是坠入地下,他也搞不清楚,只觉得一切都失去了控制,在漆黑中旋转,翻飞,沉陷,坠落,置身于无尽的流动的深不见底的无穷无尽的无休无止的流沙旋涡里一般,无论他做任何努力都不能结束和停止。那种不由自主,致使他产生了莫名的恐惧。解除恐惧,惟有拼命挣扎。经过许久的挣扎,燕洁霖方才捕捉到纷飞的意识碎片,缓慢地拼凑起零星的记忆。

他依稀记起北平城东那条窄而深、弯而曲的小胡同,仿佛回到了称之为家的那个破旧的大杂院,看到了大杂院里辨不清模样的街坊邻居们。但他搞不清是哪次回家了,是从东北回来路过那次还是“七七”事变后省亲那次。无论是哪次,都有一个相同的情形,那就是母亲和姐姐都异常高兴地抹着眼泪忙里忙外为他张罗饭食,父亲坐在堂屋的八仙桌旁与之进行格式独特的谈话。

所谓独特,是指父亲总喜欢问而不乐意答,言语不多,句句不废,用严肃堆积威严。父亲中等身材,并不高大,但其精干和精明让人不可小觑,特别是他那双关云长式的细长凤眼,眼光有些乜斜,却绝对犀利,洞悉一切的样子,谁要让他严厉地看盯上一眼,立刻觉得体无完肤。可惜,父亲性情刚直,不欺民,不媚上,经年不得提升,晚清到民国,改朝换代那么大动静,父亲只是从一个有顶戴没有花翔的清末巡检小吏变身于一个穿警服持警棍的小警察而已。然而,这种淡然的人生哲学或者说是性格对燕洁霖影响很大,铺就了他的人生底色。

邻居们都说燕洁霖跟他父亲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颠覆了女袭爹儿袭娘的生殖定律。燕洁霖曾经偷偷地用姐姐的镜子照过,他的确长着和父亲极其相似的一双眼睛。父亲则说,这是燕人的遗传特征!

燕国人是否有此特征,燕洁霖向多人讨教过,得知南燕亡国之后,伯儵的后代子孙的确以原国名命姓。

燕赵之人皆崇文尚武。生逢乱世,尚武比崇文现实。燕洁霖自幼习武,悟性极高,父亲就将其平生所学倾囊相授。可惜燕父并非精武之师,最多算是武学杂家,南拳北腿广有涉及,因此,燕洁霖所得功夫仅为入门之学,当然可取众家之长。

练武不准打架,是父亲给他立下的铁规。可他总有看不惯富家子弟跋扈的时候。每有小伙伴受欺负之事,燕洁霖还是要出手教训之以讨回公道。自己不能出头,他就组织小伙伴利用战术排兵布阵将对方制住,故尔深得小伙伴们信服。

长大后,燕洁霖参加了冯玉祥的西北军,一年后升任班长。东北讲武堂在各部招收无正式出身的军官和优秀军士入堂学习,燕洁霖被推荐,成为第11期学员。他在讲武堂如鱼得水,如饥似渴地学习了很多军事基础知识。可惜好景不长,“九一八”事变后,讲武堂停办,学员提前毕业,燕洁霖调任孙连仲部,多次升迁,目前为第26路军第27师389团少校作战参谋……

不知又挣扎了多久,燕洁霖感觉到了身体的存在,稍一动弹,只有麻胀酸疼,一阵痛楚袭来,他重回梦魇之中。飘荡的意识碎片再次聚焦,继续拼凑着断续的记忆。

燕洁霖最近也是最后一次回家,是在“七七”事变之后。

事变发生后,孙连仲部奉命急速北上,意欲解救宋哲元十九路军。孙是保定人,抗日保家比任何人都积极。可部队刚开进保定,就被叫停,宋哲元拒绝孙部入北平。宋最怕的就是有人来抢地盘,希冀与日军通过和谈来解决事变。哪知日军只是

趁“和谈”之机调集军队,当从关东军和日本本土集结二十多万军队之后,立刻变脸。

日军进攻平津,宋部仓促应战,苦战数日,终不能敌,被迫南撤,北平和天津两大城市相继沦陷于侵华日寇之手。

日军常备精锐第五、第六和第十三个师团,继续南侵,攻占保定,攻占华北。

全国抗战爆发,蒋委员长最后停止了“安内”与“攘外”之间的摇摆,决心抗战,成立抗战大本营,亲任大元帅。全国设立五个战区,华北和山东北部为第一战区,蒋介石亲任第一战区司令长官。

保定现在不过是个四线小城,可那时却是个重要的战略所在,它不仅是京津保“金三角”之一,还是河北省会城市,不亚于如今的“北上广”。

保定既为河北首府,占领了保定,就像征着占领了华北。若不然,日军占领保定之后,为何日本人在东京连夜挑灯游行举国欢庆呢?

第一战区在保定建立“行营”,调集军队十二万,设三道防线进行“保定会战”。

十二万对二十万,兵力悬殊。华北平原一马平川,国民政府多年没有修筑任何国防工事,无险可守。日军则凭借有利地形进行机械化推进,飞机、大炮、坦克如入无人之境。此种情形,即使****将士用命死战,亦难说取胜,何况军内派系林立,东北军、西北军、中央军,锣齐鼓不齐,战场失利增援不及,为保实力转身逃跑,也是“常态”。所以,日军仅用一周时间便冲破三道防线攻入保定城。

先期到达保定的第二十六路军冲上第一道防线,奋战“涿良房”。

战斗是激烈而残酷的,除去日军的正面攻击加侧后迂回的战术让****难以抵挡外,对敌人的飞机、坦克和大炮简直无以抗衡。飞机在高空,****阵地暴露无遗,想炸哪儿就炸哪儿,闭着眼都能找到准确的弹着点;地上的火炮、山炮、迫击炮,弱无虚发,****士兵还没见着鬼子的人影,阵地自己早被炸得一塌糊涂。无论是炸弹还是炮弹,每回爆炸都会飞起尸首一片,炸点周围的战士不是被弹片击中,就是被土块砸伤,就是被震晕,也是九死一生。

燕洁霖清楚,炮弹或炸弹对士兵的伤害极大。爆炸的瞬间,大量的炸药同时起爆,会产生一道压力极大的波。这个波的速度就是爆速,这个波的压力就是爆压,这个波就叫冲击波。被冲击波打到的人会飞起来,然后落地,内脏会破裂,血管会破裂,粘膜会破裂,整个人体内容会搅在一起变作血囊。遭到炮击的士兵很多不是被炸死的,是震死的。

燕洁霖现在还感觉到自己的存在,应该是幸运的。他试着睁了几下眼睛,看到了如血的阳光,周围死寂一片,只有硝烟仍在悄然地飘荡。他将左手伸出浮土,引起五脏六腑钻心的疼痛,重又晕厥过去……

他们团的阵地设在窦店东北。“涿良房”防线被日军攻破后,团部接到了撤退命令。可是,正值敌军来攻,全部撤退来是不可能的。

燕洁霖自告奋勇要求留下掩护撤退。

团长高树河亦非黄埔系,只是西北土著,靠作战英勇得以晋升。他对燕洁霖始无好感,曾多次进行排挤,皆因燕极得上峰赏识而作罢。没想到在此危难时刻燕洁霖能挺身而出,他清楚掩护撤退的结果是什么,于是十分感动。

高树河留下二营交给燕洁霖,下达完命令又折回燕洁霖身边,拍拍他的肩膀说道:谢谢你!

二营伤亡最大,已无建制,剩多少官兵燕洁霖也不清楚,营长不牺牲,副营长钱大奎在指挥。

燕洁霖命令钱大奎收缩防线,说总不能还没见鬼子的人影就跑,跟丫挺的死磕啦!

钱大奎是个高大威猛的西北汉子,生于猎户,膀大腰圆,不但枪法如神,还力大无比,曾赤手与一头野猪对阵,并且取胜,在当地传为美谈。钱大奎平素与燕洁霖交往不多但彼此印象颇佳,在此危急关头,他大声高叫,招呼兄弟们落实燕洁霖的部署,跟着燕参谋,跟日本鬼子拼咧!

但日军步兵并没有冲上来,上来的还是一串串炮弹和炸弹。也许是日军急于进攻不想和这些中**人纠缠,也许是他们知道和以死相拼的中**人对战损失巨大,反正最后让燕洁霖和钱大奎连和日寇同归于尽的机会都没得到,觉得真他妈窝囊!

燕洁霖再次奋力睁开眼睛,看到一群老百姓的身影。他认识他们,他们是前线劳军队的,带头的那个小伙子叫赵光然,在江城驻地见过他。

那些人扒开浮土翻找着倒下的士兵,拉出来有的还活着,多数是尸体。他们个个张着大嘴,不知是哭还是叫,他听不见。

燕洁霖使尽全部力气,抬起上身,一层层浮土落地,然后脑袋一沉,昏了过去。

恢复知觉后,燕洁霖发现他已经在赵光然怀里。他扭头看了一眼赵光然的脸,赵光然兴奋地叫着什么,他的声音好像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一点点儿地传来,小得像蚊子叫,但他听见了。

燕参谋醒了!赵光然向远处高喊。过来两个人,架着燕洁霖站了起来。

燕洁霖推开他们,摇摇晃晃好一阵,居然自己站住了。

放眼四下,阵地上硝烟弥漫,被炸毁的工事里还有木头正噼噼啪啪地冒着火焰,松软的土地上是横躺竖卧层层叠叠的士兵尸体!

钱大奎,钱大奎!燕洁霖觉得声音不够大,但赵光然听来却如雷贯耳,由于急切而嘶哑。赵光然一面招呼大家赶紧检查阵地上还有没有像燕洁霖一样活着的,一面让人们一起叫喊钱大奎。他不知道钱大奎是谁,但他知道钱大奎可能很重要。

燕参谋,我在这里!一个大弹坑旁边有一块门板,门板上嵌着好几块弹片,声音来自门板下面。大家抬起门板,里面钻出钱大奎。

燕洁霖和钱大奎激动地拥抱,钱大奎挣脱后立正敬礼报告。燕洁霖还礼后再次拥抱钱大奎说道:兄弟,你也活着,真好!

劳军队员们看着这两个刚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军人,如此潇洒,很是感动。他们都是同龄人,但军人却能罔顾生死,将死难视为游戏一般,不由人不惊呆。

赵光然督促大家继续寻找,他认为活着的不能只是他们两个。

燕洁霖过来握赵光然的手,问道:你是赵……赵……

我是赵光然。保定西区劳军队队长。

赵光然,赵队长,我们见过面。燕洁霖拍拍赵光然的肩头,说谢谢你,谢谢你们!

赵光然说一回生二回熟,咱们都是熟人了还客气做什么?我们亲眼目睹了你们的战斗过程,面对强敌,英勇不屈,佩服!

燕洁霖晃晃脑袋扭扭脖颈,证实自己已经恢复正常,环顾战场,感慨不已:败军之士,何以言勇!

经过仔细查找,包括伤员,竞有二十多人生存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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