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疯掉的老二
纵观黄河流经的数个省市,约有数十万人与黄河洪水争斗,但与之生死相搏的,只有贾庄。
贾庄是唯一一个傍着黄河建立的村庄,黄河附近自然也有其他的村庄,但远近都会有些距离,而贾庄与黄河的距离是零,贾庄南地的林场出了门一脚就踩在黄河里。
关于黄河的鬼神之说,由来已久。而这些鬼神传说在河南当地的源头就是贾庄,遇事信与不信,说与不说,全在贾庄人的意愿。
我先来介绍我爹兄弟几人,老大名叫贾安印,老二名叫贾安城,老三名叫贾安国,老四名叫贾安财,老五名叫贾安县,老六生下来名字还没取,就被老二给吓死了。[这事在后面会讲清来由]兄弟五人性格迥异,身高却是齐刷刷的一米八几的个子,这身高一直传到我们这一辈,我的两位堂哥和我个子都没在一米八一下。但是不幸的是老大的腿瘸了,讨个老婆跑了,老二得了疯病,讨个老婆也被打跑了,老三就是我爹,我爹年轻时发了家,买了个老婆,就是我娘。老四生性谨慎,倒也盖起房子讨了老婆。老五的头被驾车轧了,没死,反映变的迟钝了,不过老婆却娶过了四五个。
不管是老大瘸,老二疯,还是老五被驾车轧,老六被吓死,这些都不是先天的。
最早的是老二开始得了疯病,先生说,这是狂躁症。
事情发生在一九七零年,外界正是实施阶级斗争的时候,贾庄附近的滩地却都没人开荒,贾庄以东被我们叫作东滩,东滩程一个三角形,占地六千七百多亩,头尖尾大,那个尖头就是贾庄南地的林场,尾巴一路向北蜿蜒,到了武邱乡的罗圈村。贾庄以南叫作南滩,南滩两千一百多亩,贾庄以北叫作北滩,北滩后来被开了荒,建立了几个村子。这三片滩地都是种不下东西的,直到后来改革开放也没能把这片地给开了荒,这些都是有历史作考究的,所以我这绝不是信口雌黄,也不是给故事创造环境,原因无他,还是洪水。
贾庄勉强算是一个荒村,为什么说勉强?因为贾庄三面都是荒芜的滩地,向东只有一个村庄叫做旧城,旧城以北叫作胡口,旧城与胡口之间的沃田就是贾庄人赖以生存的粮食来源。
那年我爹十一岁,老二长我爹两岁,十三岁。
我爷爷坚信读书能改变命运,家里的四个男丁都被送去了上学,[我五叔还没出生]这时候我爷爷已经做上了村长和林场的场长,为官贪污**,装傻充愣的得了钱送我爹兄弟四人去上学。
老大天资聪颖,将来是有大出息的人,老二也是好学,用我们家乡话来说,是个“明理人儿”。
偏偏我爹生来匪气就重,整天只知道玩乐,拉帮结派,就是不好好学习。
一次,先生在堂上教三字经教的正起劲时,我爹就挠旁边的女同学手心,女同学也挠我爹的手心。那先生站在堂上,自然站得高而看得远,微一扫视就看到了这俩人在那互相挠手心。这可是犯了先生的大禁忌,先生立马持着戒尺走了下来,两道眉毛都快立了起来,一举戒尺冲我爹暴喝一声:“伸手!”
顿时教室里静的凄迷,全都别过头来朝我爹的座位看去。
我爹要真伸了手,或许就不会是小板凳毕业了。
果然,我爹把手缩到背后,也不用正眼看先生,问道:“瞎咋呼啥,你说说我犯啥错儿了?”
这样的举动成功的激怒了先生,先生讥讽道:“搁我的课堂上欺负人家姑娘,还问我?你自己不知么?”
我爹书虽然啥没读出来,却也能听出来这是在挖苦自己呢,当即厚脸一红,“腾”的一声站起来,朗声道:“你放屁!你爹搞你娘,这算个毛欺负?你爹不搞你娘,你是从哪蹦出来的?”
刚一脱口,教室里就想起了阵阵嗤笑声,学生们脸上也挂满揶揄。
这句话任何人听了都火大,但是先生不能对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还嘴,只觉得胸中闷堵,又猛的面色一沉,胳膊一抡,那戒尺就向着我爹的嘴巴子抽来,我爹年龄虽小,却已经把街头泼皮无赖的本事学了个融会贯通,什么折手指头、插眼珠子、咬耳朵、撩阴腿更是炉火纯青。此时见到先生的戒尺抡来,立马一推桌子,一蹬地面,灵猴上树般抱着先生的脖子,死咬着先生耳朵不放。
先生吃痛,大巴掌朝我爹脸上和脑袋上抡,发出“啪啪”的脆响,我爹眼前金星直冒,心里也是起了戾劲,死活就是不撒嘴,巴掌也照先生的脸上抡。
这场面怪异而混乱,我爹当时的小伙伴坐不住了,先后几个小板凳来抡先生的后脑,当时的学生小板凳都是自带,小板凳不大,一尺来高,四条腿程梯形立着,乍来高的小板凳几斤沉,几个孩子砸了几下,先生就软塌塌的倒在地上,也不知道谁先问了一句:“先生死了吧?”我爹又看了一眼躺在地上少了一个耳朵的先生,吓得亡魂皆冒!这可得了?死人啦?杀人不是要偿命么?
我爹书也不要了,什么也不说,就这么跑了出去。我爹一跑,身后“腾腾腾腾”的也窜出去三个人。这三个人就是我爹的光屁股长大的死党,贾民义,贾金彪,王二小。
我爹一口气跑到了家,推开门就要睡觉。我爷爷是何等人物?那是村里的土皇帝,我爹这点心思还看不出来可真是枉做了几十年的贪官!
我爹见到我爷爷心里瘆得慌,也不等我爷爷发问,就添油加醋的交代了先生如何如何压迫自己,自己又是如何如何不畏强权,最终成功打倒恶势力的始末,临了了又加了句“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斗争”的豪情壮语。
我爷爷听了差点没背过气去,抄起平时放羊的皮鞭沾了水就要打我爹,我爹也是懂得这些事情的奥妙,趁我爷爷皮鞭沾水的空当往街里跑去,我爷爷跑的不疾不徐,我爹却得撒开了丫子顺着大街一路狂奔,这一跑就跑了三趟来回,我爷爷得一边跑一边骂,我爹也得一边跑一边一边认错,这么三趟来回俩人就再跑不动了,街里也站满了看稀罕的人。我爷爷这才肯罢了休。
按我爹的原话说,当时要不是得一边跑一边嗷嗷叫,就我们贾庄里的这道街,他能跑十来个来回。
我爹能不能一口气跑十来个来回我不知道,但是我爷爷却不跑了,在街上代销点买了瓶酒,提着去了先生家,我爹也顺着小道回了家。
本来事情这样也算有了结果,奈何事与愿违。
我爹回到家后,躺在床上思来想去,越发觉得惶恐不安,就在这时,我那倒了血霉的二大爷走了过来,问我爹发生了什么事。我爹也不隐瞒,一五一十的交代了事情的始末,老二听了大笑不止并告诉我爹,可能先生只是昏了,凭他们几个想杀人还是难了点。说罢,就要带我爹去东滩捕鸟散心。
因为当时实行集体制,多劳多得,具体的便是男人一天十分,女人一天六分。所以在滩地捕鸟也是我们贾庄里的生活来源之一,说起捕鸟,家家户户都薪火相传着一两招捕鸟的绝活,但我们家的捕鸟技术在我爷爷的爹手里就断了,传到我爹这一代什么也没剩下,只有撒网捕鸟的最基本的技术,但这也足够捕到鸟了。
捕鸟的网有很多种,我也知道的不全。但我们贾庄人捕鸟用的网,也就打网、盖网和立网。
再说我爹和我二大爷,两人扛着网出了门就径直向东走,而他们背上背着的网就叫做十丈打网,顾名思义,这十丈打网长约十丈,打鸟时用竹竿立在地面上,凌空两三丈高的地方才有打网。
这十丈打网卷起来扛在老二身上,就像扛着面大旗似的,我那老爹扛着几根竹竿也好像打仗似的,两人一路神气凛凛的去了东滩。
东滩里满是两米多高疯长的芦草,风一吹芦草攒动,一层一层的,就像一片绿色的浪涛。这些芦草在大洪水退去之后的第二个月就能长到一米来高,里面到底藏了些什么,我也罗列不出来,但是蛇鼠虫兽是多得很,芦草里的中心地带是捕鸟人的禁地,不知道多少人折在里面,就是当年制造小渠惨案的日本人进去也没能从里面活着出来。
有人说那里面是河神住的地方,也有人说那是水鬼的聚居地,也有人说里面尽是吃人的大蟒蛇,但里面到底有什么,或许我爹后来知道了。
我爹和老二不敢往深里走,但也惊起了成群的飞鸟,只好走到地面松软的地方下了网。
两人忙活一阵子,在东滩的芦草丛里下了打网,我爹在靠外端的竹竿下守着竹竿,老二在另一端。
打网下好之后就是等和守,但是我爹和老二当时这个年龄最耐不住的就是清寂,蹲守了快要一个小时,老二那边就响起了阵阵哨声,这哨声在芦草里的虫鸣映衬的时而婉转低沉,时而高亢激昂。时而如同空谷莺啼,时而如同细雨夕夕,那芦草里的不少飞鸟也被这哨声惊起,“扑棱棱”的被网打了不少。我爹是听出来了,这哨子就是鹌鹑哨,是用家里的老牛角做的,用途就是捕捉鹌鹑,所以也因此命名。
原来老二早就耐不住清寂,带来了鹌鹑哨!
我爹心里愤懑,想要走过去借来老二的哨子玩玩,于是就从打网这头摸索着过去。可是这时哨声却戛然而止,我爹更是好奇,这老二还怕我借了鹌鹑哨不成?脚下的脚步也快了许多,如果在平地上,按我爹的脚程,也就是几息就能走完。但是现在遍地芦草,还要小心翼翼的不要踩到蛇,所以也慢了许多。
就在我爹低头找蛇的时候,老二却一阵风一样的朝着我爹撞了过来,我爹不防,被他撞得一屁股坐在地上,眼前一黑又猛的一亮,鼻血横飞而出,眼泪也被撞得簌簌下落,反应过来只觉得钻心的疼,抬头一看,就见老二一只手捂住眼,一只手拨着芦草,鹌鹑哨已经不见,那捂住眼的胳膊肘捣在了我爹的脸上,嘴里碎碎念着什么,就往西面跑去。
我爹这些年来是村里的混世魔王,哪受过这种委屈?
当即一咬牙拱了起来,也不管横流的鼻血,嘴里嗷嗷怪叫着挥拳向老二后脑砸去,老二像是没听到我爹的怪叫,嘴里仍然碎碎念着,捂着眼望西面跑去。他不躲避,我爹可不手软,一拳砸中老二后脑,砸的老二一个趔趄,老二晃悠着也没能松开捂住眼的手,一阵晃悠之后就像个不倒翁一样立了起来,又往西跑去。
离得老二近了我爹才听到老二嘴里碎碎念着的是什么,他不断重复的只在念一个字“走、走、走……”
我爹生来就不听话,更何况这老二撞的自己鼻血横飞,心里好奇,越叫走越不走,一只手拨着面前的芦草,一只手向着打网那头走去。老二听到身后没了声音,回头撒手一看,就疯狂的冲了过来撕扯着我爹,嘴里急切的大吼:“走、走、走……”
我爹没老二岁数大,被他拽的往后退了几步,心想这二哥平时不是这么个性格,莫不是和自己开玩笑?抬头一看,只见老二的双眼赤红着,像要滴出血来,面容扭曲着,脸上明明是疯狂的大笑,嘴里却是惊悚的急切。我爹被吓得“呀”了一声,就像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用力的甩开老二的胳膊,老二却死不撒手,大笑着急切道:“走、走、走、走……”
我爹骇极生怒,一拳砸向老二的耳朵。我爹这么一松胳膊上的力气,又被老二拖着退了几米,这一拳落在老二耳朵上力度小了不少,却也砸的老二头一歪,仍然不停的笑着急切道:“走、走……”
我爹拗不过他,他也拗不过我爹,就这么拖着我爹,我爹举着拳头砸他面门,一路推推搡搡的回了家。
到了家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四点钟了。老二已经被我爹砸的鼻青脸肿,脸上扭曲的笑容更显得诡异,嘴上依然念着:“走、走、走……”
两人还没走到家的时候,我爷爷就已经听人说了二小和三小打架的事,这时候见了我爹还一拳一拳的砸老二,指着我爹便大骂:“你个兔孙,成天不干正企儿,才打罢老师,现在还打老二,你真是活的不耐烦啦?”
我爹看着我爷爷,“哇”的哭了出来,哭丧着一张脸,指着老二说:“爹,老二他中邪了。”
我爷爷低着头一看老二的脸,老二也看着我爷爷念着:“走、走、走……”
我爷爷也是吓得退了两步,对我爹说:“你等着,哪也别让他去。”
说完我爷爷走了出去,再回来的时候就带了一个秃子,这秃子我爹是认识的,这秃子是个外来户。名义上是跑船的,实际上是给不腐不化的尸体理发和剪指甲的,而这工作也有行规,就是自己一生不能理发和剪指甲,所以这人是个秃子,十个指甲也被拔了个干净。敢在黄河里跑船的不多,这秃子更是奇怪,看上去像是整天开着船在黄河里捞什么东西也不知捞到没捞到。他的本名没人知道,因为人们都说这秃子开了什么阴阳眼,所以人送外号“三眼蛙”。
我爹见到这秃子过来,连叫:“三眼蛙儿,快点来这看看,中邪啦吧这是?”
三眼蛙走了过来,紧盯着老二扭曲着的笑脸,一句话也不说。他盯得久了,老二也看着三眼蛙,脸上的笑容慢慢变化,变成了一种盛怒的疯狂,眼眶中也有血泪,嘴里大喝:“走、走……”
老二让三眼蛙走,三眼蛙却不走,瞪着老二的一双眼睛死人般涣散,老二这时候也终于松开了紧抓着我爹的手,死死掐住三眼蛙的脖子,嘴里急切的大喝:“走、走、走……”
我爷爷见三眼蛙的脖子上被老二掐的青筋暴起,忙过去掰老二的手,老二十三岁的年纪,双手却像钳子一样,怎么也掰不开。
那三眼蛙不要命了一样盯着老二,徐徐的说了八个字:“长生可期,不死无望。”
老二听了这八个字,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颓然的撒开了手,不再暴喝,眼眶里的血泪也顺着两颊流落下来。
三眼蛙扫视着院子,又看着我爷爷,指着院子里的枣树道:“打他一顿狠的,打完了捆在那棵树上,明天早上放下来睡一觉就行了。”
说完也不向我爷爷要钱,就往外走,我爷爷赶忙感恩戴德的往外送三眼蛙,回来之后脱下鞋子就往老二脸上抽,这种行为在我们贾庄被叫做“打泼鞋”,我爷爷一直抽老二的脸,我爹在旁边数着,在打到第三百一十七下的时候,老二就不再哭了,捂着脸,哭丧着问我爷爷:“爹,你为啥排我啊?”[排=打]
我爷爷大喜,也不回答,立马和我爹把我那倒霉的二大爷绑在了院子里的枣树上,二大爷虽然当时清醒了,但是后来却变得易怒,不知道是我爷爷下手轻了,还是在枣树上没绑够一夜,或者没有睡一觉。反正直到今天,他六十几岁,暴怒起来还是眼睛赤红的像要滴血,经常没来由的大发雷霆,而我六叔就死在他的手里。
第二天我爹刚起床的时候,老二就在院子里喂牛,精神比我爹的还要好。就在这时,我爹的教书先生提着酒找来了,先生不会喝酒,自然也不会收了人家的酒做礼物。此时走到院子里,对着老二就想开口,老二却疯了一样,扑过去叫道:“走、走,谁******稀罕你来,滚你娘的蛋!”
我爹也不清楚老二是在报复昨天的那顿暴打,还是别的什么。反正我爹的学涯就在这里完了蛋,完蛋之后又去学了算卦和二胡,这在后面会有详细的介绍。
总之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对我爹打击太大,大到这一辈子的命运都因此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