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展怀春走了,常青园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阿榆以为她会不习惯,过了两天发现好像展怀春在不在都没什么区别。他不去京城时白日里在家的时间也不多,两人就是一起吃饭,她早晚伺候他,剩下大多数时间都自己过。现在他走了,她一日三餐跟丹桂丹霞一起用,说说笑笑反而更热闹。
月底丹桂丹霞放了一天假,早上出门,黄昏时分就回来了。丹霞好像不太高兴,阿榆想问问,被丹桂用眼神劝住了,然后丹桂把她从家里带回来的红薯干分给二人吃。薯干晾了一冬干巴巴硬邦邦的,根本嚼不动,趁着家里蒸窝头时顺便蒸一蒸就软和了,又甜又劲道。
“阿榆,上次你不是想打耳洞吗?这次我把要用的东西都带来了,现在天暗不方便,明天我帮你打吧?”丹桂没吃东西,从包裹里翻出一个叠起来的帕子,放在阿榆面前展开。
里面有个很小的瓶子,装的是泡了花椒的酒。有根穿着红线的银针,有两个小豆子,还有几根细细枣树圪针。丹桂指一样介绍一样,最后信心满满地道:“阿榆你放心,我帮邻居家的小妹妹穿过耳洞,只有一点点疼,忍忍就过去了。怎么样,明天我帮你穿?”
阿榆很是心动,不过看看那针,还是有些犹豫:“要不,等我买了耳坠儿再说?”她怕疼。
丹桂看出她心思,笑她:“你就是怕疼,还找那么多借口。我告诉你,穿完耳洞要过一阵子才能戴耳坠,所以你现在没有也没关系。阿榆,不是我吓唬你,咱们越大穿耳洞就越疼,你真想把自己打扮得俏丽些,最好现在就穿。”
她说的头头是道,阿榆询问地看向丹霞,丹霞抿抿唇,点头附和,阿榆心里就定了,“好,那你明天帮我。”她真的很喜欢耳坠。
第二天上午,三人分别忙完自己的差事,齐齐聚在了阿榆房里,她这边屋子敞亮。
怕阿榆看了紧张,丹桂用布带蒙住她眼睛,让她坐在窗边等着。她自己站在一旁,拿着银针在烛火上烤,烤完放在干净的帕子上。跟着左右手两指沾了花椒酒抹在阿榆细白的耳垂上,再用两个小豆子夹住阿榆左耳要穿耳洞的地方揉,把这里揉麻了,一会儿扎的时候阿榆就不会太疼了。
丹桂很有耐心,边揉边说话分散阿榆注意力。门外丹霞帮忙守着,免得有人过来惊了她,扎错地方。
阿榆还是很慌,丹桂捏住她耳垂时,她紧张得心都快跳出来了。
“好了,左耳的穿好了,怎么样,不是很疼吧?”丹桂细心帮阿榆擦去一点血,将一根枣树圪针穿了过去,动作熟练。
阿榆眼里转了泪。扎的时候没疼,后来那疼劲儿就慢慢上来了。她想说不扎另一边了,丹桂已经开始帮她揉右耳朵了。阿榆忍了忍,觉得自己不能半途而废,便努力回想货架上那一对儿浅红的好看耳坠儿,那样好看,她想戴。
想着想着,右耳也扎好了。
丹桂帮阿榆摘下布带,对上她红红的眼圈,笑了,故意侧过头,让阿榆看她今日特意戴的碧玉耳坠,轻轻晃悠给她看。等阿榆不是很疼了,她再叮嘱她接下来要注意的事情,比如洗脸时小心别沾了水,每日都要转转圪针免得耳朵长死了,等等等等。阿榆认真地听着,心中特别感激丹桂。
“好了,咱们去找丹霞吧。”丹桂把东西收拾好,准备出去。
丹霞此时却满脸古怪地走进来了,见两人已经收拾好,她将手中的书递给阿榆:“大少爷刚刚派人送过来的,说是让你自己看,多看几遍看透了,月底大少爷找你问话。”
“什么书啊?” 丹桂先好奇地把书抢了过去,翻了两页,什么都看不懂。
她跟丹霞都不认识字。
“长贵说了,大少爷让阿榆自己看,不许告诉别人。”丹霞看着阿榆的目光更怪异了。按理说阿榆是二少爷身边的丫鬟,哪怕只是普通丫鬟,大少爷此举也不妥当,更何况二少爷对阿榆如此优待,将来抬个姨娘都有可能。
丹桂同样困惑,只是既然大少爷特意吩咐了,她就没有为难阿榆。将书放到桌子上,丹桂拍拍阿榆肩膀,见她同样疑惑眼里还有害怕,小声安抚道:“别怕,大少爷对下人并不苛刻,你自己在屋里看啊。要是耳朵不舒服了,马上过来找我,记住我那些话,别自己乱碰。”
阿榆点点头,佯装镇定送她们出门,心里早已拧成一团乱麻。
大少爷不喜欢她,突然送书,总不会是怕她一个人待着没趣吧?
忧心忡忡回到桌前,阿榆迫不及待地看了起来,看着看着入了迷,连隐隐作痛的耳朵都忘记了。
这书好像真的就是帮她打发时间的。
书里讲的是一对儿丫鬟姐妹的故事。两人自小在员外老爷家里长大,慢慢地都被派到少爷院子里伺候。因为她们生的好看,少爷很喜欢她们,许诺将来抬二人当姨娘。姐姐不愿意,求少爷放她出府,她在外面已经有了心上人,是员外家的一个佃农,勤恳老实。少爷虽然不舍得,还是没有勉强姐姐,放她出去嫁人了。最初两年姐姐过的很辛苦,但佃农对她很好,后来两人自己攒钱买了地,日子平淡幸福。
妹妹就不一样了,她成了少爷屋里人,两人红袖添香如胶似漆,但妹妹好日子并没有过多久,因为少爷奉父母之命娶妻了,娶的是一位大家小姐,生的花容月貌且知书达理。少爷很快就喜欢上了新婚妻子,对妹妹渐渐忘了情。但不管少爷对新夫人多好,新夫人都闷闷不乐,少爷再三询问,新夫人才告诉他:“我喜欢你,就希望你心里只有我一人,可你在娶我之前已经有了娇滴滴的丫鬟,一想到你之前也对她好,我心里就难受。”
少爷知晓原因后,为了表明心迹,将妹妹丫鬟卖了。
故事的最后,姐姐跟佃农有了自己的孩子,少爷跟新夫人儿女双全,只有妹妹因为被少爷破了身子,再嫁之后也不得丈夫喜欢,郁郁而终。
阿榆第一次看到这种故事,她完完全全被吸引了,书不算厚,但里面从三个姑娘的日常生活中讲了很多东西,全是阿榆没有学过的。
譬如礼法。少爷沐浴时,姐姐会尽量回避,因为男女之间需要避讳,平时姐姐也都谨守规矩礼仪,甚至成亲后她都羞于看自己的丈夫。妹妹不同,她在少爷喜欢她之前就希望成为少爷屋里人,不顾姐姐的再三劝阻,主动往少爷身边凑,还多次故意露出自己的胳膊。旁的丫鬟说她这是勾.引,是不正经,都很鄙夷她。
譬如感情。佃农跟姐姐提亲时,答应一辈子对她好,姐姐觉得很幸福。那边少爷成亲时,妹妹跟新夫人都很难过,妹妹是因为少爷不喜欢自己了,新夫人是因为她的未婚夫在娶她之前喜欢过旁的女人,对那个女人好,还有过肌肤之亲……
原来男女之间有这么多的避讳,原来男女之间还有一种叫“喜欢”的感情。
看完了,阿榆呆呆地坐了很久。
她很懊恼自责。以前她看过展怀春好几次,还跟他一起睡觉过,展怀春骗她说那样没关系,她信了。其实那样不好,她主动爬到一个男人的床上,还让他抱,这样都不是一个好姑娘该做的。如果,如果她早知道,就不会犯那些错了。
师父说展怀春会娶妻,那将来展怀春的妻子知道少爷抱过她,还对她好,肯定也会伤心吧?阿榆很后悔,暗暗告诫自己以后再也不能随便要少爷的赏,哪怕是她很喜欢的东西。少爷不喜欢她她也不喜欢少爷,平白惹未来少夫人难过多不好。
整个四月,阿榆都完全沉浸在这本书里,透过姐姐和新夫人学女子该守的礼仪,学常人处世之道,同时为里面的故事唏嘘。姐姐和新夫人最后都得到了幸福,只有妹妹,如果她当初肯听姐姐的劝恪守本分,不要肖想姨娘名分和富贵,最后就不会惹自己跟新夫人难过,也不会落得那样凄惨的下场。
“阿榆姑娘,大少爷传你。”
这日阿榆又从头开始读,刚读到妹妹心里想她要先当通房再当姨娘那一段,外面长贵来喊她了。阿榆心中一跳,她都把这件事忘了!
她赶紧放下书,低头跟在长贵身后去见展知寒。
展知寒在湖边凉亭里见的阿榆,四面开阔,长贵在远处守着,这里只有他跟阿榆两人。
回府后他便派人暗中盯着阿榆,再根据老王等下人的回禀,渐渐相信了阿榆的单纯。知道她自小在尼姑庵长大不知尘世,展知寒特意雇人编了本书提点她。女四书太死,不如故事讲得浅显易懂。
“书读完了?”他望着湖面问。
“读完了。”阿榆始终垂着脑袋,不敢看面前的男人。
“大户人家最讲规矩,主仆有别,不管主子多喜欢身边的丫鬟,为了名声也不可能娶她,最多抬举她当姨娘……正妻姨娘通房,如今这世道,要求女子三从四德,丈夫三妻四妾也要忍着。可人心都是肉长的,相信没有女子愿意跟别的女人分享丈夫,你说是不是?”
“是啊。”阿榆轻声附和。故事里少爷跟妹妹睡觉,新夫人难过得一整夜都没睡,泪水湿透枕巾,而少爷跟新夫人洞.房时,妹妹也哭了一整晚。阿榆两人都同情,少爷答应娶妻时她都替妹妹哭了,但姐姐说的没错,妹妹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不是吗?路是她自己选的。
她短短两个字蕴含着无限感慨,展知寒回头,看着她问:“那你呢,你是想做你们少爷的姨娘,享尽荣华富贵,还是嫁出去做他人明媒正娶的妻子,纵使贫寒亦问心无愧?”二弟性格执拗,认定了便什么都听不进去,他只好从这个丫鬟身上入手。
“啊?”阿榆错愕抬头,怎么突然说到她跟展怀春了?
展知寒一直盯着阿榆,阿榆抬头时,他将她面上神情看得一清二楚,那清澈如水的眼里有震惊有困惑有不可思议,唯独没有被看破心思的心虚和不安。
看来是二弟一头热啊……
想到展怀春各种否认,展知寒莫名地想笑。他们兄弟俩各种试探防备,人家姑娘还什么心思都没有呢。不过这样也好,她单纯善良,只要她从书中学会她本该懂得的礼法,日后应该会恪守本分,那么她不同意,二弟再胡闹,也不可能做出强迫她的事。
不是他心狠,只是姨娘庶子是非多,展家祖训非四十无子不得纳妾,他不能纵容二弟胡闹。而阿榆一个风月庵里出来的尼姑,再单纯再好,都不适合做展家二少夫人。
知她懵懂,展知寒怕说得太清楚反而起反效果,便微微放软了声音:“不用多想,你是二少爷身边的丫鬟,我只是随口问问,想知道你的打算,将来也好替你安排。”
阿榆松了口气,接着道:“我没想当少爷的姨娘啊,我又不喜欢少爷,况且少爷将来会娶妻子,我不想惹夫人难过。嫁人,嫁人……”阿榆茫然地攥手指,“我还没想过嫁人的事呢,现在就想好好伺候少爷。”
“这样便好。”展知寒颔首,最后提点道:“如何做个好丫鬟,你只要学书里的姐姐便可,该服侍少爷时尽心服侍,需要避讳时守礼避开。如果少爷一时糊涂对你动手动脚,你大可喊人求助,我会替你做主。”
“嗯,我知道了。”阿榆认真记下。
展知寒看看她身上明显不合身份的绸缎衣裳,想了想,还是没有提。书是他给的,他教她学世俗礼仪,二弟再不满意也没有理由怪他,至于小丫鬟的穿衣打扮,随他们去吧。
展知寒打发阿榆回去了,然后傍晚就听说阿榆换回了普通丫鬟打扮。
这是展知寒没有料到的,他望着天边残阳,无声轻叹。
单纯又明白事理,一点即透,真是个好姑娘,可惜,命运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