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7章 冰海龙眠(2)
的确,我也实在想不出曾经有过哪个人真的是为万民着想的,那些帝王将相,哪一个不是为了自己向上爬?便是苍月公,他不惜牺牲性命,想的其实也是把共和军当成自己的私产,好传给那个南武公子,所以才会瞒住手下。这世界上,也因为有野心家,才会有战争吧,陆经渔的想法虽然有点偏激,我却没办法反驳。只是,他的话让我越发茫然,照他这么说,难道我这般自强不息都是错了?
我道:“陆将军,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如果有朝一日五羊城与帝国也有了战争,您该怎么办?”
陆经渔淡然一笑,道:“大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天下如此之大,总有一块地方让我种种米,养养花,钓钓鱼吧。”
现在陆经渔却在为何从景训练将领,却不是在种米养花钓鱼那么简单了。可是我没办法这么对陆经渔说,陆经渔其实也已经生活在他自己的幻梦中,在自欺欺人而已。可既然还有这样一个梦,觉得自己超然物外,我实在不忍去叫醒他。
这个不世出的名将,其实也已经死了。看着他的背影,我突然感到说不出的心酸。
陆经渔领着我拐进了一个小巷子。这小巷子昏暗无比,陆经渔走得却是轻车熟路。到了巷子当中,他摸出钥匙,开了一扇小门,道:“来,进来吧。”
门一开,里面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随安,你回来了?”
我吃了一惊,看了看陆经渔,陆经渔有点不好意思地小声道:“那是贱内。我现在叫陆随安。”
那是“随遇而安”的意思吧。也许,陆经渔真的已经心如死灰,不愿重上战场了。我心头隐隐作痛,道:“好吧,陆将军,请您安歇吧。”
陆经渔道:“不进来坐坐吗?”
我微微一笑,道:“人各有志。陆将军,小将只知天道非人力所能抗,但人生在世,却也不能随波逐流。或许我一生都不会有什么成就,但我一定要一步步向前走,绝不后退。”
陆经渔眯起眼睛,淡淡地道:“这条路太长了,也太艰险了,你真的决心走下去?”
“死而后已。”
陆经渔也微微一笑,拍拍我的肩头,道:“是,楚将军,也许你说得对。可是我已经累了,只想停下来看看风景,就算前面有极好的目标,我也不想再往前走了。”
我有些黯然地看着他。这个帝国数一数二的名将,今年也不过四十多岁,现在却像个老人了。陆经渔长叹了一声,道:“佳兵不祥,楚将军,请你记住这句话吧。”
也许是吧。我也知道,不论战争有什么冠冕堂皇的借口,战争总是战争,会让无数无辜的人死去,可是,我不愿像陆经渔那样消沉。我要向前走去,即使我会倒毙于这条长路之上。
郡主,我会为了你说的那个新时代而努力的。我抬头望着夜空,夜空中星光闪烁,这也是长夜里最黑暗的一段时间,但已经到了这个时候,黎明终究会来的。
离开了陆经渔的那个小宅子,我只觉心头有些空落落的。在我心底,陆经渔到底还是一个曾经仰慕的偶像,我总觉得像这样的名将,可以在战场上失败,可像现在这样子却是不可想象的。
现在,这个偶像也已经崩塌了。
走出巷子,我才想起自己仍然不知道该如何回去。身边又没有马匹,走回慕渔馆又得好半天吧?这儿又到了方才与陆经渔和闵维丘相遇的那条街了,我苦笑了一下,正准备再想个办法,酒馆里有个人大声哼哼地走出来,正是闵维丘,店家扶着他道:“闵先生,您这样行吗?”
闵维丘很有几分醉意了。我暗自好笑,像闵维丘这样子,连走路都快走不动了,哪儿还能驾车?他却是大大咧咧地道:“老……老计,你觉得某家醉了吗?告诉你,某家醒着呢,你看,这是树,这是路,那个……”他突然向我一指,喝道,“喂,那小子,你怎的还不走?”说着,却打了个饱嗝,隔着老远我也闻到一股酒气。
我也不想理他,正要走开,那店家看来正叫苦不迭,见闵维丘指着我,向我道:“那位将军,过来帮我扶一下闵先生吧,他喝醉了。”
闵维丘挣开了他,叫道:“什么醉?天底下人人皆醉,我若不醉,岂不是疯子了?老计,你在骂我!”他说着一把揪住那店家,那店家将他扶到车边,道:“将军,请你帮个忙吧,要不送他去陆先生家也好,闵先生这样回不了家。”
我想说我不认识闵维丘,可那店家眼神倒也锐利,我方才去了酒馆一次,他都记得清清楚楚。我叹了口气,不管如何,看在陆经渔面上,也把这个醉得一塌糊涂的大诗人送到陆经渔家吧。我走过去道:“闵先生家住哪儿?”
那店家一怔,道:“我哪儿知道,你得问他。”
可闵维丘这时醉得不省人事,哪儿问得出来。我叹了口气,道:“我去请陆先生送他回家吧。”说着,抓住闵维丘的肩膀,一提气,将他扶上了车,自己牵着马,向陆经渔那宅子走去。
敲了敲门,只听得陆经渔在里面道:“谁啊?”我道:“陆先生,是我。闵先生喝醉了,回不了家。”
门“呀”一声开了,陆经渔走了出来。他大概要睡下了,衣服已经解开,敞着怀。看见我身后的马车,皱了皱眉道:“闵先生怎么又喝这么多?唉。”他转头向里道,“阿美,我送闵先生回去,你先睡吧。”
那个“阿美”就是陆经渔的妻子吧,现在他的样子也和一个寻常百姓没什么不同。我道:“陆先生,还有,您知道去慕渔馆怎么走吗?”
陆经渔怔了怔,道:“闵先生住的地方离那儿有三条街呢,去那儿做什么?”
慕渔馆原先是何从景给陆经渔建的,陆经渔心灰意冷,也不想如此招摇,才不愿住那儿,宁可住在这样一个小巷子里,我一问慕渔馆,他大概有点多心了。我小声道:“我是住在那儿的,现在不知该如何回去。”
陆经渔又怔了怔,道:“你们来了多少人?”刚说出口,马上道,“算了,不要说了,不然只会心烦。来,我顺路送你回去吧。”
闵维丘的车子很小,他躺在后座呼呼大睡,我和陆经渔挤在前面。一坐上,陆经渔抖了抖缰绳,赶着车向前而去。他没有说话,若有所思,也不知想些什么。我也不敢和他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坐在他身边。
走了一程,陆经渔忽然道:“现在朝中是文侯主事?”
我心中一阵激动。文侯看邵风观的甲胄擦得很干净,知道邵风观没有死心,因此一语便将邵风观叫了出来。陆经渔问这话,可见他的心也还没有死!我道:“是。今年在文侯大人率领下,我军破解了蛇人的围困,斩杀了近十万蛇人。”其实斩杀的蛇人根本没那么多,不过战果向来是虚报的,文侯宣称的也是“杀敌十万”,我不算吹得太过。
陆经渔冷笑了一下,道:“十万!文侯大人心中,大概也只是个数字而已。”
他这话似乎对文侯有所不满。我暗吃一惊,道:“大人,请问有什么不对吗?”
陆经渔忽道:“楚将军,你是受文侯之命来与何城主谈判的是吧?”
他一猜一个准,果然名下无虚士。我点了点头道:“是。不过我不是谈判的正使,只是副使,主要是保护正使丁大人安危。”
“丁大人?”陆经渔想了想,道:“丁西铭吗?”
“是。”
陆经渔皱了皱眉,道:“他可不是文侯的亲信。”他看了看我,忽道,“楚将军,实话告诉我,你是文侯的亲信吧?”
我吓了一跳,道:“文侯大人对小将青眼有加,亲信吗,我也不知是不是。”
陆经渔淡淡一笑,看了看四周,忽然压低了声音道:“文侯是不是给你密令,要你一旦在谈判即将破裂时便杀了丁西铭,嫁祸给何城主?”
陆经渔也有读心术!我吓得魂不附体,一下站了起来,手不自觉地按在了刀上,喝道:“什么?没……没这回事。”
陆经渔笑了笑,道:“楚将军,为将之道,不论什么意外,便是山崩海啸于前亦不可变色,你要在这条路上走下去,可不能如此沉不住气。”
我只觉背后冷汗直冒。陆经渔是不世出的名将,武勇智谋,皆是当世数一数二的,我的确与他相比还差得远,方才我的表现已经是证明他的猜测没错了。我颓然道:“是啊。”
陆经渔道:“那么说来,你的处境可很危险了。我约略听得,何城主不仅仅想和帝国联手,他另外还在与人联系。你晚上跑到望海馆附近,只怕你们的谈判已经破裂。”
这一点他却猜错了。但我也马上知道,陆经渔并没有读心术。的确,如果他有读心术,在高鹫城时他也不会中了苍月公的苦肉计。我想了想,道:“没有。我已知道何城主在与倭岛联系,不过他已经决定断绝倭岛那边了,我们的谈判已然成功。”
虽然陆经渔说什么“山崩海啸于前亦不可变色”,此时却也长舒一口气,道:“是吗?那就好。”
他的口气里大见欣慰。如果帝国与五羊城翻脸,即使陆经渔想要超然物外,何从景只怕也容不下他了吧,看来陆经渔即使处于现在这样的地方,仍然不平静。
我默默地想着,陆经渔忽然道:“楚将军,有件事你听听便算了,如果不愿听,就当我胡说。文侯这人心思极其深沉,不论他对你有多好,你都不能太信他,否则就是拿自己性命开玩笑。”
我道:“怎么了?”
陆经渔道:“在高鹫城时,我就在想,我们派出那么多回去报信的,即使一个都到不了帝都,以文侯之能,他不会一点消息都得不到的。”
陆经渔的话像一个晴天霹雳,我被惊得呆住了。的确,我从来没想过这一点!文侯在何从景身边也派了一个明士贞,我们在高鹫城被蛇人围住这般大一件事,他岂会连半点消息都得不到?我道:“难道……道道文侯大人他……”
陆经渔道:“是啊,我一直在怀疑,文侯大人其实不希望君侯全胜班师。如果不是后来蛇人围了帝都,我简直要怀疑蛇人也是文侯派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