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峙事件 然后忘记
【1】
苏炎夏。出生在大雪纷飞日子里的女孩子,拥有一个盛放的名字。她的名字如同她母亲的,母亲是梅,夏日绽放的梅。两种截然,一种幻象。母亲说,炎夏是她与炎夏的父亲相识相恋的季节。炎夏,是父亲给予的名字。
母亲说父亲是优秀的男子。她说他面容俊郎,她说他手指修长,她说他会种玫瑰与百合,她说他能写凄美的故事以及诗篇,她说。小时候的炎夏每次听母亲谈论父亲一次,就对这个未曾蒙面的男人多一份崇拜与向往。炎夏对母亲说,以后我要找像父亲一样的男人做丈夫。母亲说,不。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爱你的父亲,只能爱他给予你的名字。
炎夏知道,父亲在她出生前一天突然离开,他离开这座南方小城,到东部的大城市去了。他曾说他会回来接炎夏母女,在时机成熟的时候。但自他走后,音讯全无。他一定是有别的女人的,并且早已成家,孩子也是有的。
这是外婆告诉炎夏的。可是炎夏从来都不愿意相信,因为只有母亲说的,才是最真实的。
炎夏爱她的名字。如同爱她的父亲。像她母亲一样,十几年来从未变过。她乐意将自己的名字告诉别人。
我是苏炎夏。她总是这样说。
【2】
母亲在炎夏出门前说,你执意要今天过生日,那么下午就自己去取蛋糕。炎夏穿上鞋子后点头。
炎夏的母亲和父亲在今天相遇。那是十八年前的事情,而十八年后的今天,作为他们女儿的炎夏十七岁。她热爱这个创造奇迹的季节,她将生日放到这一天,同样希望能有个奇迹发生在她身上。
炎夏在小城排位第二的高中念书,没有男生的文科班。她把文科报名表交给班主任的时候,班主任说:你为什么不再考虑考虑,理科能让你上更好的大学。炎夏说,这是我的选择,请你尊重它。
炎夏的文科很优秀。她的作文,她的小说,她的诗歌都是美丽的。母亲曾说父亲的手能创作凄美的故事与诗歌,于是炎夏相信自己的手也能做到。深信不疑,事实亦是如此。
炎夏在学校里没有朋友。唯一一个朋友在文理分科的时候选择了理科,即使教室是一墙之隔。但她仍然会在上课神游的时候想念她。炎夏的母亲并不限制炎夏交友,只是她告诉炎夏:不要选择太多的人成为朋友,有一个或者两个值得交心并且彼此坚信能走很远的就足够。
于是炎夏从小到大只有两个朋友。一个在小城排次第一的学校里念文科,另一个在同一所学校里念理科。
课间休息的时候炎夏的朋友过来找她,她说,今天似乎很高兴,发生了什么?
炎夏说,今天是我父母相遇的日子。
然后?
从今以后,今天便是我的生日。今天我十七岁。炎夏说。她的微笑比仲夏的阳光更明朗。
【3】
最后一道铃响后,炎夏背上书包便飞快朝蛋糕店跑去。她没有等她的朋友一块走,今天是她的生日,是她母亲与父亲相遇的日子,她会原谅并且理解她的。
蛋糕店在另一条街上,小城里最好吃的蛋糕诞生在那里,它是充满奇迹的老店。栗色的木门,透明的橱窗,明亮温暖的灯光,以及诱人的蛋糕。现在,炎夏与那家店仅仅是一道过街斑马线的距离。
那或许是个意外,不能算是奇迹。
炎夏在将要踏上蛋糕店门前的人行道时,被一辆兰色赛车撞到,庆幸它的速度并不快,炎夏只是手肘擦伤而已。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车主说。
没事。炎夏说。她站起来拍掉身上的尘土。
你叫什么名字?车主问。
我是苏炎夏。炎夏抬起头,那是面容交好的男孩子。
高二一班苏炎夏?
恩。
我是陆泽染。
炎夏回答一声便朝蛋糕店里走去。
店门打开的时候会碰到门角上的大驼铃,“丁冬”的声响浑厚,店里的时钟显示:七点。
炎夏被陆泽染送回家。他等在店门口,看炎夏提着一个蛋糕盒子出来,他说,我送你回家。他还说,算是对你的道歉,撞伤你我很难过。
于是炎夏坐在他的赛车后坐,蛋糕被挂在右边机头上。
炎夏家住的是二层小古楼,是外公年轻时候为外婆盖起来的,有中西文化碰撞的味道。房前有一片不大的花圃,里面种着玫瑰与百合。炎夏到家的时候它们在夜风中微荡。母亲在为它们浇水。母亲曾告诉过炎夏,这花圃里的花都是父亲种下的。只是有一年它们突然全部枯死,母亲害怕父亲回来之后责怪她没有好好为他养花,于是又去买回种子,每天浇水期盼它们早日开放。母亲说,那是这些年里唯一一次不希望父亲回来。但是后来花开了,于是母亲又开始等待父亲的回来。母亲原本不爱花,因为父亲爱,于是母亲也爱上了。辣椒亦是,父亲嗜辣成性,曾因吃辣而胃出血。但因他不嗜好烟酒,于是母亲便放纵他。
我家到了,谢谢你送我。炎夏说。
你的家很温暖。陆泽染说。
炎夏在和谁说话?母亲提着喷壶走过来,借着街灯与屋里透出的光亮,母亲看见了陆泽染,而炎夏看见母亲的眼眶里有透明物质在闪动,以及唇齿间无声的唤语。
这是我的母亲,这是陆泽染。炎夏不动声色。
泽染……今天是炎夏的生日,你也来为她庆祝吧。母亲为陆泽染把门打开,她的手将木栅栏抓得很紧。
炎夏回过头来看母亲的时候,母亲的泪水在脸上划出弧线,写着委屈。
炎夏的外婆爱听戏。钟爱牡丹亭。她常说梅就是杜丽娘,炎夏知道丽娘还魂和她最后的好归宿,于是说外婆胡说。而母亲更爱梁祝。CDwalkman里在放着游园惊梦,外婆在观音像前恭谨上香。当她三拜转身之后,看见炎夏身边的陆泽染,眼中有瞬时的惊异,但很快平复。
他是谁?
是……同学。陆泽染。
既然来了就留下吃饭吧。外婆走进厨房,炎夏看见她的后背很僵硬。
你的家人很热情。陆泽染说。
她们很少这样。
【4】
凉拌茄子,素炒黄瓜,莲藕排骨汤,虎皮青椒,朝天椒闷鸡。
这是外婆的手艺,除了朝天椒闷鸡,其他都是炎夏家饭桌上常见的菜。母亲说那是父亲喜欢的,只有除夕的时候会做。母亲从外面回来的时候,有明显的梳洗的痕迹。她的眼睛红红的,那场泪水,或许蓄谋已久。
你叫陆泽染?母亲问。
是。沼泽的泽,印染的染。陆泽然这样解释。母亲为他盛汤,一块排骨两块莲藕三勺汤,让青瓷碗看上去很富足。
以前没有听炎夏说起过你,是新同学么。母亲的问题让炎夏诧异,炎夏从来不曾对母亲说学校里的事情,连旧同学都不曾说,又哪来新同学。
不是。我到小城两年了,一直在另外的班级,现在也是。知识今天在“洪雨”门口撞到了她。他的解释让外婆轻念了阿弥陀佛。
你喜欢吃辣椒么,虎皮青椒含维生素多,吃了对身体有好处,朝天椒也是不错的,虽然辣,但炒鸡也是很好吃的,炎夏从来都不吃辣椒,南方的女孩子从来都不怎么经得起辣。母亲表现出少有的殷勤,她的微笑,面堂的红光,炎夏看见初恋的表情出现在母亲的脸上。
我爸也这么说,他嗜辣如命,明明是地道的南方人,应该是喜好清淡的,却偏偏爱辣。但吃多了辣也不好,我爸就曾因为吃辣而胃出血,医生说那是旧伤成疾,禁止他吃辣,但他还是忍不住。陆泽染一边说一边吃着母亲为他夹的菜。
你父亲想必是顽固的,嗜辣的人都很固执。
不。我父亲很温和并不固执,他爱好诗文,也喜欢侍花弄草,他爱百合与玫瑰,他说我的母亲如玫瑰。
那么百合呢?
不知道。
【5】
一整晚,母亲与外婆对陆泽染如亲人一般,而对炎夏她们似乎是忘记了。炎夏不计较,她们能如此对他,想必心中是欢喜的。
陆泽染将走时,母亲说,下次请你的母亲来做客。
陆泽染说,我母亲三年前去世,这两年一直与父亲生活。
妈妈今晚应当是很开心的吧。炎夏站在厨房门口试探着问。母亲正在擦拭碗碟,长年累月的做这样活计,却还是让她在听见炎夏的话后滑了手。母亲没有被伤到,但炎夏没有再问。只要母亲开心,管它是因为什么原因。
只是手肘上的伤已经没有刚撞上时的红肿,皮下出血在慢慢显现。颗粒似的红点,像是伤寒时外婆在脖子上刮出的痧。
炎夏房间的灯一直亮到午夜,母亲敲门进来的声音她没有听见。她拥有父亲的才华,她可以用一句话创作一个美丽的故事,今晚千头万绪,她的灵感奔涌。她无法放任它们奔向大海。
在写什么?
一个故事,或许有关于母亲的爱情。
是么?
嗯。
母亲不再打扰,她乐意看见女儿对文字的热衷。睡眠固然重要,但她相信女儿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她明白自己要的是什么。
炎夏拿着四张A4稿纸找到朋友,她的文字,她总是第一个看。朋友也乐意看炎夏的文字,她知道炎夏对自己文字的坚持与羞涩。给予公正的评价已经轻微的鼓励,便能让炎夏开心很久。
我感觉自己像经历了一次新生。炎夏说。
这是个好故事,要拿去投稿么。朋友问。
不。这是我母亲的故事,不给任何人。
陆泽染今天早上突然告诉我,他喜欢你。
我妈妈很喜欢他。
【6】
炎夏的十七岁生日应该在次年的一月。那是即使在南方也显得很冷的月份。炎夏常常觉得母亲很可怜,十几年前的冬天父亲在母亲生产前一天离开,让母亲独自一人面对新生命所带来的一切苦楚。炎夏虽然爱自己的父亲,但从不曾见过面,从不曾尽到父亲责任的男人,她爱得到底有多深。生日的前一天,炎夏对自己对父亲的爱开始怀疑。
或许,她爱的,仅仅是母亲塑造的一个幻象。
在发什么呆?陆泽染伸手在她面前晃晃,他们已是朋友,或者恋人。
没什么,今天不用扫地了么。炎夏把书包背上,将手伸进口袋。
不用了。陆泽染将炎夏的左手拿出,放进他的大衣口袋里,炎夏感觉到他手掌的厚实与安慰。
我妈说让你过去一次,她晒了玫瑰花,炖了汤,想让你尝尝。
好。
炎夏和陆泽染在鞋柜旁看见了一双男式的皮鞋。母亲的声音听起来洋溢着快乐,她的笑声,如此悦耳。
炎夏走在陆泽染的前面,母亲看见炎夏回来,对坐在腾椅上的男人说:这是炎夏。
男人看炎夏的眼神里充满了慈爱与疼惜。这个中年的男人,是谁。
母亲说,炎夏这是你的父亲。母亲的语气里充满了快慰。
父亲。炎夏突然觉得这个词语是那么的陌生,名词能够给予的温暖,刹时了无踪迹。
爸,你怎么在这里?陆泽染的那一个称谓让炎夏惊诧地看着他。
呃。男人尴尬得咳嗽,他亦不懂得怎样解释。
他是你的儿子?难怪,看见他的第一眼,我便以为他是你。母亲说。
夏,你怎么了?陆泽染发觉炎夏的脸色变得苍白,她的手是冰凉的。
你别碰我,让我静一静。炎夏在三人的目光中走回房间。她给房间上了锁。十几年来第一次将那锁锁上。离开整整十七年的父亲,现在终于回来了,带着他的儿子。而他的儿子,却是炎夏所爱的男孩。炎夏突然觉得这很荒谬,荒谬得如同一个骗局。
傍晚的时候陆泽染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他说:夏,我不知道会是这样,相信我。
门被炎夏打开,她如往常一样平静,或许父亲,本身就是一个母亲给予的幻象,温暖了童年,现在不再需要他的崇高。她已经完善,不再需要从父亲那里得到什么。
【尾声】
晚饭的时候她宣布了她的决定。
三天后,她去了他们原来生活的城市,九千米高空,九千米陆地。
远离什么,对峙时间,然后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