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十五年后(六)
准确来说,那不能算是一张脸,人的脸有五官,可这张脸嘴巴以上的部位就如同白纸一样没有任何起伏。辛十四低头,没有五官的脸朝向欢颜,嘴角咧开一抹诡异的笑,吓得欢颜汗毛倒竖,双眼圆睁,双手紧紧地揪在一起。
如此拙劣的易容术,加上辛十四望向无知时嘴边那抺毫不掩饰的讥讽,明显是在嘲笑无知的白费心机。从小到大,身为太子的无知哪里受过这般屈辱,肿成一条缝的双眼中戾气大盛,紧握着的双拳青筋迸起,若不是动弹不得,他恨不能扑上去活劈了辛十四。
有人给辛十四刚带好一张新的面具,深坑东面就传来一阵阵异响,辛十四不敢怠慢,忙点了欢颜的昏睡穴挟了无知迅速地消失在夜色当中。
欢颜再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间普通客栈的上房里,屋外人声嘈杂,楼梯间杂乱的脚步声音不断从外面传来,紧接着房门咣的一声被撞开,五六名青衣御林军冲进门来。欢颜吓了一跳,还未等反应过来,一身灰袍、书生打扮的中年男人端着水盆走了进来,见到屋内的状况,水盆咣当一声跌落在地,他两步扑到床前,将浑身无力的欢颜搂入怀里惊恐地看着屋内的御林军颤声道:“各位官爷,你……你们要干什么?”
其余人在屋内一番大肆搜索,御林军头领则站在原地上下打量着满面腊黄的欢颜,对书生冷冷道:“她是你什么人?”
“她……她是在下的内子,官……官爷我们……我们可都是奉公守法的老百姓啊!”书生急得满脸痛红大声辨解道。
欢颜一阵诧异,刚要开口,却感到书生扶着她后背的手传来一股热力,顿时胸口憋闷不已,当下紧紧抓住书生的前襟,剧烈地咳了起来。
御林军头领眉头紧锁疑惑地瞅着欢颜,忽然间举起了手中的长刀直指书生。
书生惊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床边,吓得浑身抖似筛糠,用变了调了声音大叫:“官爷……我们真的不是坏人啊!在下昨日带着身患痨病的内子进香许愿,盼着她能早日好起来,不想官府突然封了进出松香山的所有通道,我与内子困在这个客栈一天一夜了,在下说的句句属实啊,官爷!”
御林军头领听闻痨病两个字后,刚要走进一步的脚顿时就停了下来,其余人皆下意识地捂了捂口鼻。
欢颜心内大惊,想开口呼救,可一出口便是咳嗽声,她急得向御林军头领投去求救的目光,却被书生用身子遮挡了去。
其余搜屋子的人冲头领摇了摇头,头领不耐地朝书生交待了一句:“如果发现什么可疑人物,立刻要向官府报告。”
“在下明白,可什么样的人才算是可疑人物啊?是男人还是女人啊?是……”
御林军不理会书生的喋喋不休一阵风似的摔门而去,书生追了出去,左右看了几眼后,才小心翼翼地关了房门,关门的一瞬,书生挺直了腰板缓缓地转过身,朝着床上口不能言、身不能动,只能用一双大眼紧紧盯着他的欢颜露出一抹绚烂的笑容。
他从圆桌上拿起一碗冒着热气的清粥,两步走到床前,将欢颜的身体从床上捞起,让她靠在自己的怀里在她耳边轻声道:“饿了吧,你从昨儿个午时到现在就没吃过东西,怕你胃受不了,先喝点粥垫垫底。”说着舀了一勺放在嘴边吹了吹递到欢颜的唇边。
欢颜不张嘴,书生也不恼,慢条斯理道:“难道夫人是想在下喂你不成?”
闻言,欢颜胸膛剧烈起伏,大眼死死地盯着书生,仿佛要把他看穿一般。
书生以为此言一出,欢颜必定会像只受惊的兔子乖乖就范,不想在她那研判审视的目光下,内心竟生出一丝的害怕,怕被那双清澈没有杂质的眼睛识破。
“你喝了它,我答应你一件事。”书生略带失望地淡笑道。
欢颜没有再推迟,反正一时半刻也脱离不了此人的掌控,而且她确实也饿了,喝了三碗清粥。书生解了她的穴道,静静地搂她在怀里等着她发问。
“你真的肯答应我一件事?”欢颜声音低低的,怕她大声呼救,她的哑穴其实并未被全解开。
“当然不包括放你走这件事。”书生胸膛起伏一阵轻笑。
“你放开我。”
书生低头看着欢颜略带怒容的脸揶揄道:“这算不算我答应你的那件事?”
欢颜不理会他的无理:“你既然是宗承雄的属下,为什么不将我送回雄儿的身边?”
“你已经猜出我就是辛十四了?真是太聪明了,怎么样,这张脸是不是比起昨天的那张看起来舒服多了?”辛十四一脸期盼地等着欢颜的答案。
无论欢颜问什么,无论怎么无视辛十四的无理,他仍旧自顾自地东拉西扯,完全避开了她的所有问题。
欢颜终于失去了耐心,声音几乎带着哭腔:“你究竟要做什么?”
辛十四终于住了嘴,他缓缓地抚平掉欢颜眉间的焦灼与轻愁,幽不见底的狭长黑瞳绞着她无措的大眼,一字一句地喃喃道:“我……只想……好好地爱你!”
欢颜一巴掌甩在辛十四的脸上,拼尽全力朝床下挣去。
辛十四脸始终挂着那抹笑,他一把将欢颜按回,用力地抓住欢颜的双肩,凑近她的耳边发誓般地执着道:“这辈子……还有下辈子!”
欢颜被抓得肩膀生痛,浑身发冷,明明辛十四在笑,可她周身却感到彻骨的寒意,她真的有些害怕,脑海中不由自主地就想到了宗必行,像抓住了救命的稻草,也好像为自己增添信心一般,她眼神迷离失声大叫:“必行救我!”
屋内的空气骤然变冷,辛十四的眼中带笑,可那笑意却冻结在眼底。他越是这样,欢颜就越是害怕,只能不受控制地一遍遍低唤着宗必行的名字。
与旁边房间相连的墙壁忽然在此时诡异地发出奇怪的声响,紧接着墙壁竟开出一条缝,从后面斍跨进一名店小二打扮的青衫人。原来墙壁中间竟是一道木门。
欢颜诧异地看着小二快步走到辛十四面前急声道:“爷,一队人押着世子妃找上门来要我们交出无知。”
还未等辛十四有所反应,欢颜一把抓住辛十四的手腕颤声道:“谁?是谁被抓了?”
辛十四一把抱起欢颜:“是你的好儿媳世子妃樊淑媛被抓了,不过说来好笑,我又不是世子爷的人,让我用无知与她交换,简直是痴人说梦。”
“你真的不是雄儿的属下?”
“当然不是,不然现在你早就平安地呆在世子府里了,当时骗你的一句话竟传到了外人的耳朵里,果然我的人里出了内奸,这里不能呆了,我们马上走。”辛十四抱着欢颜就要迈过木门。
欢颜满心只有淑媛的生死,淑媛肚子里怀的可是她的亲孙子,若因自己而遭到什么不测,那可就是一尸两命,她还有什么脸面面对宗承雄、面对淑媛的家人!
“救她!求你救她!”欢颜紧紧揪住辛十四的前襟。
“说什么疯话,现在我们自身都难保还管……”
话音未落,只听楼下传来砰的一声巨响,接着便着嘶杀声,人群的尖叫声,辛十四一把将欢颜放到小二的手里:“带着夫人与无知从密道先走。”
“求你救她,我什么都答应你!”欢颜失控地大叫,死死地揪着辛十四的袖子不撒手。
辛十四眼中的精光一闪而过,他轻轻地掰开欢颜的手展颜一笑:“别忘了你今天所说的
话。”
欢颜心下稍安,可看着那深不见底的黑瞳,她竟感觉像一只早已被盯上许久的猎物,只
等着自己自投罗网而已。
再次被点了穴的欢颜任小二带着消失在墙壁的另一端,与此同时,房间的另一侧墙壁也
被推开,从外面迅速闪进数十名蒙面的黑衣人恭敬地跪在辛十四的身后。
“你们做得很好。”辛十四负手而立,脸上的笑意瞬间被阴冷与邪肆所取代。
客栈一楼大门紧闭,二三十名御林军与住客们的死尸杂乱地散落在四周,数十名紫衣人挟持着一位身怀六甲的绿衣女子,挡在了辛十四一众人等的面前。
欢颜本以为会从密道被带出去,可从二楼下了楼梯,小二竟从一间客房的通路拐进了一楼柜台后的储藏间,屋内空间狭小,堆满的酒坛,早有五名黑衣人守在那里,欢颜被安置在房间的角落,视线所及的墙壁上留出一丝缝隙,正好把一楼大堂的情景看得一清二楚。
其实辛十四根本无法将欢颜带走,宗必行调动了国都的一万御林军把进出松香山的道路围得水渠不通,所有人等没有宗必行的手谕一律不准进出,昨日进香还愿的人全部困在松香山脚下的小镇上,御林军与宗必行的亲卫在小镇上展开地毯式的搜索。辛十四所处的位置本是松香山后山一处偏僻的客栈,饶是如此,却仍然没有逃脱御林军的监控。分布在松香山的毒云宫细作奉宫主周言笑之命前来解救无知,紫衣人从山间秘道摆脱御林军,杀了守在客栈的亲卫与御林军直接就来找辛十四要人。
欢颜不明白辛十四的意图,她也不关心这些,透过墙上的缝隙,她的视线一眨不眨地追随着衣衫褴褛、脸色苍白的樊淑媛,看到淑媛被一位紫衣人掐住了咽喉,她的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可转瞬间却更加诧异地睁大了双眼,那位紫衣人竟是多年未见的故人周言笑!
欢颜的心乱了,不明白周言笑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方才她听到有人要拿淑媛换无知,想必那无知便是假扮七桃儿的那位少年,可无知不是说他是公羊律的属下嘛?公羊律又怎么会为了一个下属的性命昌这么大的风险劫持世子妃?
那无知究竟是公羊律的什么人?
淑媛一声尖叫拉回了欢颜的思绪,看着淑媛脖颈流出的鲜血,她恨不能马上就冲出去,现在她只期盼辛十四会帮她救出淑媛。她努力地想听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声音几乎传不到储藏室,她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却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事情的发生。
就在欢颜以为淑媛要惨遭毒手的时候,大堂内的形式却突然发生巨变,从二楼的一间客房内忽然纵身跃下六人。前面,浑身是血、昏死过去的无知被两名紫衣人架着,而他们身后,则是两个紫衣人架着一位粗布衣裳的女子。
那女子同样也是昏迷不醒,一名紫衣人将女子拦腰抱起,瞬间,那女子的面容便暴露在众人的眼前,欢颜见到她的一刹那,惊得双目圆瞠,倒吸了一口凉气。
女子的面容竟与欢颜完全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辛十四脸色大变,一马当先冲上去抢人,周言笑拦住辛十四的去路,两人战在一处。辛十四被周言笑缠住,分身乏术,无知与“欢颜”便被人数众多的紫衣人救走,周言笑见目的已经达到,一掌劈向身旁的樊淑媛,辛十四咬牙,挥手用全力挡住周言笑致命的一掌,哪成想周言笑只是虚晃一招,借着这个空当,轻功退出几十丈远,徒留辛十四抓着淑媛恨恨地瞪着远去的周言笑。
欢颜看得目瞪口呆,等她缓过神来时,辛十四那张始终带着笑意的脸便出现在她的面前。
“他们替我们引开了宗必行的视线,现在可以走了。”辛十四一把将欢颜从地上抱起大步向外走去。
欢颜如梦初醒冲口而出:“把淑媛送到宗必行那边去。”
“可以,不过我要再提醒你一次,不要忘了你说过的话。”欢颜听罢不禁神色黯然,眉头紧锁。
辛十四目不斜视快步来到大堂,跌坐在地、惊魂未定的樊淑媛在看到欢颜时愣了一下,随即便轻蔑地看着她。
想必淑媛是不认得这张脸的,欢颜担忧地看了一眼淑媛便被一名黑衣人接了过去,下了大堂正中央的密道,想着此去前途未卜,也不知还能不能活着见到宗必行、宗承雄,欢颜无助地闭上了双眼。
见所有的黑衣人都下了密道,樊淑媛扶着肚子小心翼翼地往后退,虽然辛十四是宗承雄的暗卫,还救了自己一命,但直觉此人比绑架她的那些人还要危险,她并不想跟他们一起走,况且他也没有要带她走的意思。现在她只想等辛十四下了密道,便马上去找父王宗必行。
辛十四将樊淑媛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他没有下密道,反而负着手一步一步向她走了过来。
看着他眼底的笑,樊淑媛忽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她一步步往后退,直到后腰抵着桌子退无可退,却仍旧故做镇静地颤声道:“多……多谢公子救命之恩。”
“救你的不是我,是刚才被你蔑视的那个女人。”辛十四轻声道。
樊淑媛心中不好的预感更加强烈,仿佛猫爪下的老鼠,随时都有被咬断喉咙的可能。
“想知道她是谁吗?”
“不管是谁救了妾身,妾身只记得您的恩情,往后您……”
“救你的是你的母妃樊萌。”辛十四淡淡地打断樊淑媛讨好的话。
樊淑媛惊愕地看着辛十四,随即急声大叫:“妾身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没看到,更不知道恩公是谁!”
好在还不知道辛十四的真实身份,虽说只见过一面,但这样还不至于要杀她灭口,更何况,她打从心底里希望欢颜彻底消失掉,樊淑媛当下便表明了心迹。
可她的话音刚落,辛十四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她如坠冰窟。
“想知道我是谁吗?”
樊淑媛感觉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凝住失控地惊叫:“不……不……不想!”
辛十四开合的双唇冷冷地吐出三个字,眼底闪着残忍的光,嘴角的笑像是淬了世间最毒的毒药一般。
听闻那三个字,樊淑媛如遭雷击般身子骤然下滑,辛十四适时地接住了她的身子,她好像瞬间反应过来,双手死死地揪住他的衣襟歇斯底里地怒吼:“你不能这么对我,不能,不……”
倏地,樊淑媛的瞳孔猛地放大不可置信地看着辛十四,全身的重量一下子全压在了他的身上,她面如死灰,张开的嘴角缓缓溢出一股股血丝,双眼中是满满的绝望与不甘,她粗喘着,挣出一抹怨毒的笑,辛十四眼中没有任何起伏,猛地抽出她胸口的匕首,顿时鲜血四处喷溅,樊淑媛死死地揪住他的衣襟执着地不肯松手!
辛十四大掌罩住樊淑媛的脸猛地往后一推,只听哧啦一声,辛十四外衣与里衣的前襟竟被生生扯破,樊淑媛终于张着空洞的双眼直挺挺地倒在了血泊之中。
辛十四从容地脱掉染血的外袍甩手丢向樊淑媛后转身下了秘道。
血迹斑斑的灰色外袍遮住了樊淑媛的大半张脸,一行清泪顺着暴露在外的那只眼睛缓缓流下,她一手紧紧地捂着高高拢起的腹部,一只手成拳紧紧握住,从拳缝中隐约露出一块指尖大小的布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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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雨淋冰心与清泪滴无人惜,我确实很感动,如果没有订阅我的文,是不会有票投给我的,谢谢你们一直不离不弃的支持,能支持我这样又懒又滑的作者是需要勇气的。虽然正文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完结,但这个番外是有结局的。下一章就完结了,请大家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