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乍暖还寒(1)
月夜。
武媚娘长发垂肩,着淡妆素衣在池边踱步,又是一年小荷初露,彩蝶翩翩飞舞。媚娘想起贞观十一年与陛下在此地初遇情景,历历在目。却听背后一人道:“媚娘。”
媚娘回转,所见之人并非李世民,而是太子李治。李治上前两步从袖笼中掏出一只竹笛,递于媚娘手中道:“媚娘,明日你也许就要获父皇册封妃号了,今日能否听你吹笛一曲。”
媚娘接过竹笛,迎上李治,双眸对李治:“怎么多日不见,你竟改口叫武姐姐‘媚娘’了?”李治偏头不看媚娘,眼中却噙满泪水:“我不能一直当你是姐姐。”
武媚娘若有所思的笑笑:“是啊,也对。治儿你若想听,我就吹奏一曲《庄周梦蝶》吧。”媚娘遂拿起竹笛,旋律回荡开来,须臾,李治也执起一洞箫和之。
二人一前一后,月色荷塘,静谧之中,略带感伤。
甘露殿寝宫,帐中熏着药香,李世民入梦。
恍惚中媚娘在战场上浴血杀敌,李世民一同驾马拼杀,一冷箭破空而来,刺上媚娘心脏,登时血染白袍。李世民救护不及,媚娘嘤咛一声跌下马,李世民连砍三人,来到近前,抱起媚娘。只见媚娘胸口中箭,奄奄一息。李世民惨呼:“媚娘,媚娘。”却见奄奄一息的媚娘忽然双眸寒光一闪,用一匕首刺入李世民胸膛,李世民惊愕莫名,不可相信。
媚娘口吐鲜血却绽放出一个诡异的笑容,此时又一阵箭雨袭来。
李世民拔出胸口匕首,挣扎着试图救护武媚娘,却见胸口血汩汩流出,无力颓然倒地。
“不要……”
李世民大喊声中,一枚铁箭破空而来,立时将媚娘射死。李世民闭眼前一看,射箭之人竟然是一身戎装的长孙无忌。众敌军呼道:“杀了她,杀了他。”
李世民陡然惊醒,大汗淋漓,面色虚白,手捂胸口,竟呕吐了起来。侍立一旁的王德吓坏了,几个小太监手忙脚乱的伺候着。王德扶住李世民:“陛下,你这是做梦了吧。”李世民不置可否,但显然受了惊吓。
王德吩咐:“快去叫御医来。”须臾,李世民气喘稍平,接过王德递上的茶碗,漱口之后,颓然道:“王德,他们这是想要了朕的命啊。”王德晓得,李世民有此一言必是为白日间李淳风所言。
当时王德侍立一旁,亲见皇帝暴怒的情景。李世民怒喝李淳风:“朕不信这些异端邪说,单凭星象,如何能决定我大唐之运势。妖术惑宫,朕此时便要降罪于你。还有无忌你也糊涂了,怎么会在朕离宫时纵容这些妖言惑众?若星象学可以断定地运气数,那朕当日何必要你们这些谋臣一起谋略规划,苦心经营,南征北战才得天下。你我只要坐等星象交汇之际,不是就唾手可得了吗?什么太白妖星降世,朕听得腻了,简直一派胡言!”
长孙无忌上前道:“陛下息怒,星象学说,老臣本也半信半疑,只是防人之心不可无,若除掉武媚娘能够以绝后患,又有何不可?李太史令原是化外之人,他又如何得知禁宫中有媚娘此人。陛下难道不觉此事真有蹊跷吗?”
李世民冷哼道:“笑话,他李淳风毕竟在朝为官,虽从未踏入后宫,但与人传递消息,知道个把嫔妃名字,又有何难?再者说,要是有人存心害人,将武媚娘的种种透露给他,也不无可能!” 说罢李世民便虎目瞪着长孙。长孙不答。
李淳风却接道:“陛下不信臣便罢,但臣的师傅袁天罡也曾经算出三代之后,有女主出,将代李唐天下,陛下难道连他的话也不信了吗?陛下若是想不起,臣便来提醒,陛下是否还记得武德年间,我师傅便曾登临府上,说当时的秦王,当今的陛下才是天子之相。陛下那时能够破釜沉舟,发动玄武门之变,一举夺得天下,就敢称没有受到此语的影响吗?”
李世民见李淳风揭其**,勃然大怒:“乡野奇谈,你竟也敢当面质问朕?朕今日便杀了你这个妖言惑众的妖道。”说罢抽起短刀便要向他砍去。
王德上前拦住:“陛下,龙体未愈,不可动真气。”
李淳风岿然不动,不躲不闪,玉带当风,仙子卓绝。长孙更是跪下,老泪纵横:“陛下为君二十载,颇有礼贤下士,一代圣君之名。今日却要为一女子斩杀大臣,事已至此还不信她真会乱了我李唐天下?”
李世民心中似有所动。
长孙无忌又道:“道长仙风道骨,杀不得,陛下要杀就先杀了老臣吧。”李世民刀锋一偏,叹道:“无忌,道长,你们二位又何必苦苦相逼,为难一个弱女子。”
长孙无忌摇头道:“弱女子?陛下此言差矣,陛下方才还在与臣下、房相二人连声夸赞武媚娘,文韬武略,无一不通,上阵杀敌与男儿无异。再加之太子立储事件中,你我皆知武媚娘用尽心计,运筹帷幄。冥冥之中,她的作为已然影响大唐气数,陛下你还要将她视作普通平凡的弱女子吗?”
李世民颓然将刀掷地:“你们下去吧,让朕再想想。”长孙无忌起身,对李世民道:“听老臣一句话,不要再想了,武媚娘是否命定之人,陛下是杀也得杀,不杀也得杀。”
夜晚,御医走后,王德扶着仍是一头冷汗的李世民上榻:“陛下睡得不安稳,要不要叫……武侍女来侍驾?”李世民颓然落泪道:“朕方才寻一知心人,他们便要赶尽杀绝。……罢了,从今日起,不许武媚娘踏入甘露殿半步。王德,你去叫惠妃来伴驾吧,如此一来,也好绝了媚娘的念头。”
王德知道这就相当于剜了二人的心:“陛下,真忍得下心么。”李世民抓起手帕咳了几声:“不忍,但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朕想留也留不住。”王德接过绢帕,默默滴下泪来。笛声箫声幽幽传来。
箫声尽,笛声仍绵延不绝,李治朗声诵道:“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一曲终了,媚娘也垂下手中之笛,接道:“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蝴蝶则必有分矣。”李治、媚娘合诵:“此之谓物化。”
二人相视一笑。武媚娘表情释然:“依太子看,是庄周梦蝴蝶还是蝴蝶梦庄周呢?”
李治的笑容中略带萧索:“原本便无解。”却见远处一人上气不接下气的跑来。
武媚娘疑惑的:“春盈?”
夏夜荷塘,三人水中倒影。噗通,媚娘手中竹笛跌落水中,惊起一池鸥鹭,扑棱在水面掠过。李治:“春盈你说什么?父皇要杀媚娘?”
月光冷得吓人。
月冷星稀,森然矗立的甘露殿外。台阶下,媚娘前置一案,案上有酒,媚娘端起此酒,满目含泪。殿内传出金石欲裂的琴音,是竹林七贤之一阮籍所作《酒狂》。
媚娘歌: 旨酒旨酒,未饮先已心醇。
载驰焉,载驰焉,何日言旋轩鳞?
能酌几多巡,千巡有尽,寸衷难泯。
无穷的伤悲,楚天湘水隔远滨,期早托鸿鳞……
媚娘歌声入殿:
尺素申,尺素申,尺素频申。
如相亲,如相亲,噫!
从今一别,两地相思入梦难,闻雁来宾。
寝宫内,积案上,酒具满置,李世民借酒消愁,满目神伤。李世民酒后抚琴,神色如狂,为不想听媚娘歌声,强用琴音盖过。春盈跪在一旁,见李世民如此神色,感伤泪流。
媚娘端起酒问身边的神色忧惧的王德道:“公公,这可是毒酒?”王德背身垂泪:“武才人,老奴实是不知。”琴声嘈嘈而出,弦音震人心魄。媚娘一笑,举起酒杯,闭眼将酒一饮而尽。
随着媚娘将酒举至唇边,李世民弹出最后一个音节。余音犹在,李世民拿起酒杯,与媚娘一同饮下,二人均流下眼泪。
空中飘落雨丝,断人愁肠。净初池畔缀满灯火,金翠光明,燃同白昼,灵台水榭正上演一出粉堆玉砌的歌舞。丝竹声声,婉转幽怨的歌声传来:
开遍海棠忆故交,思君永夜意难消
空将泪眼湿衣枕,慢把愁肠浸玉箫。
水榭内
徐惠妃泥金金缕衣,鬓别海棠花,手捧羊脂玉洞箫,轻移莲步,乃是乐府优伶领舞之人。作陪的除了太子李治,净是些宫中的嫔妃、小皇子、公主、内侍省众人,并无一个外臣在场。
李世民鬓生华发,神色颓唐,心不在焉地观赏美轮美奂的歌舞,只顾饮进杯中之酒,王德在一旁不断劝阻,作陪的李治也是满眼忧色。
驸马府。
一间张灯结彩的喜房。雍容华贵的新嫁娘高阳公主与其陪侍在对镜理容装。与别处不同的是,榻上的叠翠画屏并非是什么山水、花鸟的纹饰,而是一派细草平沙藩马的风光。马群放牧,牧人吹笛,这样的男性题材出现在闺房中,与金銮叠嶂,暗影红烛的贵气似有一种突兀的和谐。一侍儿入向高阳公主道,“公主殿下,驸马房遗爱在府外求见。”
高阳并未转身,而是在镜中端详自己的容貌,笑言:“今日乏了,不见。”
侍儿面有难色,不敢复命。须臾公主转身见其未走又道:“不见就是不见,你直接回他就好了。”侍儿只好依言退出:“是。”高阳公主不屑的:“谁让父皇不言不语的,让我嫁给了这个从未谋面的男人,我才懒得见呢。”
为公主理妆之人,是武媚娘,只是她秀发垂肩,已作公主侍女打扮,面色平静,不见波澜。武媚娘一边帮公主取下她发髻上的各式金钗,一边道:“媚娘与公主相处不到三日,却深知公主任性。驸马房遗爱,几年前奴婢倒是在马球场上见过的,虽非儒雅之辈,但也是气宇轩昂、身形伟岸之人。陛下招他作驸马,并不会辱没了公主身份。”
细看高阳公主,天与娇姿,堆云秀发,两颊桃花最是可爱,她顾盼神飞,一派天真烂漫地拉起媚娘,一起坐在了画屏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