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欲来(二)
校场内士兵操练已有两个月,一切都在渐渐步入正轨,不必时时在场中看视指点,她反倒闲了下来。
两个月的时间,她不曾出过山,只竺青不停在外奔波,联络各处势力。
宋齐国国境广阔,却在中间处略狭窄,军事布防图上标明了各个势力点,而拿到图的那一刻他们发现,安宁寨所在的区域,恰好就处于这狭窄地形的正中,且这狭窄地带周边,并无兵力分布。若他们横空出世,将是一股新兴势力,凭借地形的优势,将整个宋齐国的兵力拦腰截断。
国境之东,是富饶的胧月国,往西是一片大洋,而北面和南面皆是一些游牧部落,多少年来相安无事。颜筱梓不由得佩服起师父的英明来。无论当日他修建了此处是出于什么目的,但对如今的他们而言,无疑占据了绝佳地形。
竺青曾问起,既然制订了这样的规则,为何不将所以士兵集中到一起,统一操练。颜筱梓当时淡淡地看着场中热火朝天操练的众人,微微抿了抿唇,笑而不语。
竺青隐隐觉得,她再不是以往那个没有城府的姑娘了。
她是真正的公主,虽以前不曾觉得君臣有别,但如今,这距离越来越大。就连他面对她时,也带了几分恭敬。
这日他风尘仆仆自外面赶回来,见到她欲言又止。
颜筱梓看他一眼,随他走到无人处,语声淡淡开口:“怎么了?”
竺青斟酌了一下,道:“两件事,一件私事,一件公事,先听哪件?”
颜筱梓面色淡淡,道:“公事。”
竺青点头,自怀中掏出一支碧玉簪花递给她,她接过一看,小巧精致的造型,通体碧绿,色泽极好。
“云歌让我转赠与你的。他说最近撇不开身,今日你的生辰,他不能来了。”
颜筱梓勾唇一笑,将簪子举得高些,透过日光能看到那莹润的绿色似是水流充填于簪子内,流光溢彩。
“让他费心了。”她将簪子收了,转向他道:“私事?”
竺青顿了一顿,终是开口:“他又来了。”
颜筱梓脸上黯了一瞬,沉默了。竺青见状,悄无声息退了下去。
有苦涩无声蔓延上来,颜筱梓在原地站了一会,直到天色渐渐黑了下去,终是朝山口的方向缓步走了过去。
就容忍自己再放纵一次,再远远看他一眼,就好。
昔日热闹的寨子,如今只余寒风与冷寂。
韩无期独自坐在曾经颜筱梓住的房内,定定地看着燃烧的烛火许久,手边一杯茶早已没了半分热气。
两个月前,他在这里整整呆了五日,说不清是什么感受,明明这里这样清冷,明明没有半分她的气息,他偏偏就觉得,她迟早会回来。
这是她的家,她还能去哪里?
就这么将这里收拾干净,堪堪恢复了印象中的模样,可即便是表象做足了,也填不满无处不在的冷清。
人走茶凉,说的就是这样的情景吧。
而今日是她的生辰,他又来了这里,自走入寨门口那一刻开始滋生的失望感,几乎要将他溺毙。
她不在这里,她仍是不在这里。
也许,永远也不会回来。
她房内摆设极简单,只有桌椅床铺,仅有的一个象征女子身份的梳妆台上,也无半瓶胭脂水粉。
他看着镜中映出的单调景象,想象着她每日坐在那里梳头的情景,心里涩得厉害。
她好像从来,也不曾刻意打扮过。或许她自己都不曾发现自己拥有怎样的容貌。也是,整日与那群五大三粗的汉子在一起,难怪她养成了那样大大咧咧的性子。
只除了大婚那一日。
他还清晰地记得,自己在别院大厅中见到她一身嫁衣,盖着红盖头踩着小碎步出来时小心翼翼的样子。
嫁衣宽大,却依旧衬托出她纤细的身形。一步一步,似踩在他心尖上。那时的他,想象着盖头之下她忐忑的神情,忍不住唇角就上扬。
礼成之后将她带回新房,看她安安静静坐在那里的样子,差点就挪不动步子。到底是忍到了面上做足,他匆匆从满室宾客中抽身而出,却硬是在进房之前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满腔急切,任凭媒婆絮絮叨叨着又一轮礼节。
这是他与她的婚礼,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他想给她最好的回忆。
却是在见到她头上的盖头时忍俊不禁,而后了然看到桌上少了一块的糕点盘子,笑着在心里叹了口气。他早知她不会如此安分。
而之后……他手指无意识地触上冰冷的杯壁,那些深深印刻在他脑中的旖旎场景,终是化作冬日凛冽的寒风,一遍一遍凌迟着他的心。
入骨相思为谁起,如今佳人,却是音讯全无。
不断有风拍打着窗棱,冬夜温度低,他这么静坐着,虽裹了狐裘大麾,仍是挡不住寒气阵阵侵袭。
颜筱梓慢慢走近,偌大的安宁寨,只自己曾经的卧房内透出橘黄色的暖光。每接近一些,便有一个年头不停怂恿:既然很想念他,他如今就在这里,再见他一面,将心里的苦楚都说给他听,他会懂。
然理智终是让她止步门外。她在墙根站了会,没听到任何动静,小心翼翼在窗纸上戳了个洞。
目光所及之处,韩无期静静坐在桌旁,手执一杯茶,停了许久,都没有喝。
他似是瘦削了些,就这么静坐着不动,目光定定地看着门口,不知在想些什么,仿佛是一尊石像,不会思考,也不会动。
心口处的疼痛,突然就似挣脱了枷锁,止也止不住。她隔着虚空伸出手,描摹着视线中他的侧脸,只觉苦涩越来越浓,就要漫出眼眶。她微弯下腰,胸口处的疼痛才稍稍缓解一些。许是呼吸太过粗重,房内人似突然察觉到什么,茶杯一落,人已飞速掠向门边。颜筱梓一凛,身子急速移动,不消片刻,已挪到了隔壁的屋子后,让全身隐在黑暗中。
“竺幽!”韩无期在屋子周围四顾了一会,除却他之外,没有半分人气。只有夜风凛冽,如刀般划过人的脸颊,带出刺骨的疼痛。
“为什么不告而别,为什么……轻易闯入我的生命,又这样离开……为什么……”他苦笑一声,慢慢地蹲了下去。
自己竟已经到这种地步了么,竟然,都出现幻觉了。
颜筱梓躲在屋后的阴影里,看着他萧索的背影,狠狠地捂住嘴,却止不住不停涌出的泪。
明明只隔着几步的距离,可他们之间,早已有了不能跨越的鸿沟。
对不起。可是我,没办法回头了。
她是在韩无期终于回了屋子的时候,才悄然离开的。
夜已深,她本以为这个时刻大家都应该睡下了。可走近了校场,听到些声响,就发现有人仍在木桩旁打拳。她有些诧异,走上前去查看,那人似是听到动静,回过神来,也愣住了。
是罗峰。
“公主。”他抱拳行礼,额头上有一层薄汗。
颜筱梓点点头,淡笑着问:“这么晚了还在练功?”之前她一直称呼他为罗大哥,奈何他将身份看得太重,一再推诿之下,她只好直呼其名。
罗峰挠挠头,周身的热气不停蒸发出来,整个人似乎笼罩在茫茫白气之中。“有些地方还不熟练,想着晚上没人,多练习一下。”
“可需要我指点?”竺幽淡笑着问。
罗峰慌忙摆手,道:“就不劳烦公主了,主要技巧我已掌握了,只欠些练习,多练上几次即可。”
颜筱梓颔首,温声道:“罗峰,我记得你当日是代表黄城派参加的武林大会,如今你来我这里,派中……没事么?”
罗峰坦然一笑,道:“在一处思一处事,当年若没有赵将军舍身相救,我父亲早已命丧战场,也不会有我来这人世的机会。如今既是赵将军的遗愿,父亲没有办法完成,我自然要替他达成的。更何况,”他看她一眼,接着道:“国家大事高于个人,我当日做了这样的决定,即便再有一万次机会,也是会做一样的决定。我相信,其他人跟我的想法是一样的。我们觉得你值得追随,所以才愿肝脑涂地。”
颜筱梓楞了一瞬,心里慢慢有暖流涌了上来。但她终究是没再说什么,只温声让他早些休息。
这些话说完,对话竟是再无法继续。
转身正要走,罗峰突然道:“公主,有件事我一直想说……”他看了看颜筱梓的脸色,终于还是问出了口:“如今还在准备,虽无此忧虑,但日后真的上了战场,难免会有个不慎受伤的时候,当日我见你与那百草谷的韩大夫相熟,所以斗胆提个建议,若能请动他来我军中,必是一大助力。”
颜筱梓的神色蓦地一僵,罗峰看着她的脸色,原本还有些话要说,讷讷地住了口。
她终究还是笑了一下,“这个建议很好,是我考虑不周,军中确实需要良医,我会着手去办的。”
罗峰爽朗一笑,又行了个礼,才退了下去。
颜筱梓一路走回卧房,越发的沉默。
自第一日与大家相见,她就说过,但凡有什么建议,均可以提,因此大家虽拘泥于身份,对她格外尊敬,却也是勇于提意见的。
而罗峰提的这个建议,恰好是她所遗漏的。随行军医,必不可少,但那个人,绝不可能是韩无期。
可若说还有什么合适的人选……她唇角慢慢浮现出狡黠的笑,迅速做了决定。
明日,就往医仙堂走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