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这桃源里的天色一成不变,并无黑白之分。宦娘睡了个自然醒,一醒来后,便张手摸着身边,却摸了个空,心中油然生出少许慌张来。
很快,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
耳畔传来了徐平低沉的声音,“别怕。我在呢。”
稍稍梳洗整理之后,徐平拉着宦娘一同出了门。转了一圈后,他二人发现,这村子里的人当真是天然淳朴,一无所知,每天就是玩乐和供奉仙人,从不做耕种、做饭、洗漱沐浴等事。不过村子里有水,徐平尝了,该是可以喝,村子里也有土,宦娘用手摸了摸,似乎也是可以开拓耕种的样子。
转了一圈后,他二人回了自己家中。徐平微微一怔,竟发现桌子上已经摆好了热腾腾的米粥和两三盘菜肴。
此后每日都是如此,时辰一到,桌子上饭菜摆好,水缸里满满的都盛好了清水。徐平与宦娘虽每日靠那“仙人”供养着,可心里都有些异样,感觉很不踏实。谁知道哪一天那仙人便会弃他们于不顾?只可惜他们始终未曾找到过离开此地的途径,耕种之事因为没有种子也不得不作罢,只能靠着仙人的“赏赐”度日。
仙人倒是待她们极好,大约半个月后,村子里出现了一男一女,即是大夫。他们医术相当之高明,什么病都能看,且不知从哪儿得来的草药,几乎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什么珍稀草药都有。在这两人的治疗下,徐平身上的伤已然全好,体内的狼血也暂时得到了压制,然而宦娘的眼睛却是始终没什么大起色。
徐沈二人在村子里住得久了,渐渐和村人们熟络了起来,也渐渐接受了这离奇的事实——村人们有时忽然就会消失,忽然就会变成另一个人,甚至另一个动物。除此之外,村中的一切都令他们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个好地方,风景秀美,民风质朴,衣食无忧。
宦娘始终没有任何从徐平处继承来异能的征兆,不过,大约在半年之后,那名唤做木兰的女大夫笑着告诉她:“你相公可算是如愿了。可喜可贺,妹子,你有身孕了。”
徐平果然大喜,拿她当宝贝似的呵护在手中,护在她左右,寸步也不离。
“宦妹可不能离开我。不然我一定会杀了宦妹。”他手轻轻抚着她的头顶,心中爱欲涌动,以至于生出害怕之心来。害怕她离开,害怕被她抛弃。之后又庆幸起来,她现在这般弱小,如若新生的雏鸟一般,只能蜷缩在他的怀里寻求庇佑,为他诞下子嗣,如何还能离开呢?
宦娘害怕这样的徐平。她怀孕之后,妊娠反应虽还算轻,但身子还是不大舒坦。徐平又性情有异,举止古怪,有时一言不发地对着她,默视良久,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抚摸着她的肚子,动作煞是温柔,却令她没来由得背脊发寒。
她是喜欢徐平的,眼下这情况,她能依赖的人也只有徐平。若是他出了什么岔子,她可万万承受不起。
夜里,宦娘倚在徐平臂弯处,蹙眉说道:“你最近愈发不对劲了。我知你有你的为难,可我求你,求你努力克制,不单是为了我,也为了我肚子的孩子。”顿了顿,见徐平默然良久,只是手摸着她的肚子,并不言语,她咬咬牙,又道:“你我二人,均是没能被父亲好生教养的可怜人。咱们的孩子出生后,若是耳目濡染都是你这般模样,他长大后又会如何行事?”说到这里,她话里已经带了颤音,似乎是快要哭出来了一般。
宦娘从前思虑虽多,却性情通达开明,对未来之事也十分乐观。然而如今,她有孕在身,双目失明,所倚靠的异能完全消失,唯一可依靠的人又阴晴不定,从前的种种顾虑纷纷在她脑中炸了开来,尽管她竭力克制,却也痛苦万分。
徐平知她的苦处,心疼不已,可他却自顾不暇。体内的冲动无法抑制,野兽的血液沸腾汹涌,他每天都已十分克制了,然而情况却还在恶化,他真担心自己哪日完全失去了为人的意识。
听不见徐平的回答声,宦娘忍了又忍,却还是垂着头低泣起来。呜咽声声声入耳,徐平心上骤然传来一阵绞痛,猛然找回些许属于自己的意识来,手颤抖着捧住她的脸,柔声道:“你便是哭起来好看,也不能在有身孕时这样哭。我答应你,会好好……管住自己……等孩子生下来后,我一定会给孩子做个表率。”
生而为异类,但不能永远为异类。随心而活虽好,可他更愿意把自己的心剖出来给她,和她肚子里的小人儿。
宦娘呜咽声渐小,哭得累了之后,沉沉睡去。徐平咬着牙,待她睡得极沉后,小心将胳膊抽了出来,随即整好衣衫,系上佩剑,动作极轻地出门离去。
画中的世界一成不变,却也瞬息万变。身边人来了又去,今日还垂垂老矣,明日便返老还童,终归不过是数笔丹青,透着或浓或淡的墨味,没有一点活人的气息。偶尔那作画之人来了兴致,会让村子里下场雨,还会在雾蒙蒙的远方画道虹彩,不过这样的时候极少。
这样的日子又过了半年,彼时宦娘已怀了六个多月的身孕,肚子已经显怀。然而她与徐平的关系,却愈加恶化。
一个因为怀孕,身子不适,心情抑郁,人又多疑;另一个体内逆血完全发作,竟将异能的等级也生生压了下去,可却不肯多说,每日不是出门去不知干些什么,便是面色阴沉地坐在屋子里,一句话也不多说。原本该算是新婚夫妻,正是情浓的时候,却反而处得这样尴尬。
刚开始时,村子里的人没见过人怀孕,对于宦娘十分好奇,常常来探望。然而他们天真至极,完全不懂探望的礼数,两手空空,什么也不带,就站在宦娘身边呆呆地看着。然而后来,宦娘隐隐察觉了这个世界的变化——这个疑似是笔墨勾成的画里世界,变得愈发鲜活了。这令她更是担忧。
这些人突然懂了很多,性格也有缺点了,平日与宦娘说话也开始说别人的坏话了。等到宦娘怀了七个月时,她又发现,村子里已经相当稳定,足足有近一个月,来来去去的都是那些人,再没有增减,也没有人无故消失或骤然出现。
作画之人的“异能”等级提升了。
“它”的异能提升得如此之快,以至于等到宦娘怀胎十月时,这个原本美好得近乎虚伪的村子,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个真实的村子了。人们开始以物换物,甚至开始拿一种形状漂亮的石子充当固定的货币;人们有了****,学会了喜怒哀乐,开始懂得如何对人示好,也开始懂得如何与人争吵;最为可怕的是,这个村子里的时间不再是停滞不前的,而是有了昼夜之分,晴雨之别。
宦娘此时已经接近有一个月余不曾和徐平说话了。她想和他说话,可是他每日回来只知道粗暴地亲热,洗漱之后便侧身而眠,似是十分疲乏的模样。他到底是怎么了?
这日午后,天气分外炎热。徐平走前又将门窗锁了个严实,屋子里更加热了——他应该也是察觉到村子里的变化,自某一日后便开始上锁了。幸而村人虽有了性格,可到底还算是善良,村子内甚至连偷盗等事都不曾出现过。
宦娘不敢穿衣太过轻薄,生怕对腹内孩子不好,便只是稍稍扯开了些领口,露出红色的肚兜带子来。正靠在榻上,昏昏沉沉地睡着,她忽地感觉有人拿手不住地抚摸着她的肚子,开始动作还算轻柔,之后竟猛烈地挤压,甚至拍打起来。
宦娘大惊,可惜眼前却一片黑暗。那人应该是个男人,还是个孔武有力的男人,死死地制着她,令她无法动弹。肚子被人恶意玩弄着,那人忽地又欺身而上,自喉咙里发出低哑而不屑的笑声,先是亲吻,随即又狠狠咬着她的嘴唇,似是想要将那薄唇咬断似的,痛的宦娘甚至流出了眼泪。
那人忽地停下了动作。宦娘咬着唇,缩着身子护住肚子,仍能感受到那人就在床边,眼神冰冷,好似只是在看着一只再卑微不过的爬虫似的。
“他”忽地开口了,那声音变幻万千,有时是低沉的男声,有时又变作稚嫩的女童声,忽地成了娇媚的女郎,忽地又变成了年迈的老者。宦娘愕然听着,心知来者绝非一般人物。
“平而后清,清而后明。世间之道,贵在公正。”无论音质变成什么模样,“他”的语调总是分外平缓,“你总爱换人眼睛,如今也该让你尝尝目之所及,尽是黑暗的滋味。灾乱兴后,徐平行事恣肆,几无敌手,便也该有苦痛难言,努力无果的时候。我怜你二人相守不易,便让你们过段好日子,生个孩子。”
他的手忽地缓缓抚上宦娘护着肚子的胳膊,触感冰凉,带起一阵寒意。“难怪那人喜欢你,我原本觉得你姿貌无甚可取之处,然而在外面看着你们欢好时,竟也觉得清丽如荷,冰肌玉骨,煞是好看。‘去了’的时候,脖子往后仰着,眉头蹙着,眼神却清纯又放荡,似喜还怨,当真是个尤物。”
宦娘大怒,咬牙道:“你以为你是谁?佛祖,菩萨还是哪路神明?什么清明公正,不过都是为了满足你的私欲!暗中偷窥,实乃奸贼!恶心!”
那人却不怒,反倒笑着轻声道:“佛祖,菩萨,各路神明,都得听我的吩咐。我的道,便是清明公正,便是天道。说我偷窥,实乃诬陷。不细细探看你们的表现,又如何能保有公正严明?”
这人实乃虚伪之人!自己定下一套公正之法,便强迫天下人都服从此法,令天下人都沦为他的玩物!强者为尊,可若是强者亦是恶者,何必为尊?宦娘只恨自己没灭了他的本事,咬碎银牙,却也不敢再触怒他。
这虚伪之人嘴上说着不生气,可实际又已经发怒。他轻轻摸着宦娘披散的长发,蓦地紧紧揪住,随即狠狠打了她一个耳光,耳光打完了,又细细揉着她的脸颊,还俯下头去****,恶心得宦娘浑身颤抖。反复数回之后,他才收手离去,顷刻不见。
宦娘擦去脸上的津液,愤恨得不成样子。摸着红肿的脸,她又思虑起来:这事,该向徐平完全坦白,还是要隐去部分?以徐平的性子,若是他知晓那人亲吻****过她的脸,咬破了她的唇,他又会如何反应?宦娘对此犹疑不决,焦躁至极,脑中一片昏沉,终是捂面痛哭了起来。
哭着哭着,她感觉肚内一阵痛楚,似是有什么破了一般,不由得慌张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