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九、尧舜堂上置木鼓
新式马车因为用了流求来的钢轴车轮的缘故,在路上跑起来分外轻盈,如果不是道路实在有些不堪,人坐在马车之中,几乎感觉不到什么震动。这种马车,临安的工匠也开始模仿,只是无论他们怎么样模仿,工艺可能比流求产的更考究,却总也无法将价钱降到与流求马车一般的地步。
邓若水坐在这马车之上,眉眼间始终带着笑意。
前些时日的喧闹,已经渐渐远去了,但临安是个热闹的城市,永远不会缺少热点。眼看端午将至,一个新的消息让临安的书生士子们再度兴奋起来,一份免费放的“报纸”被送到了他们手中。
跟随流求“使船”来的,除了在那日骚乱之中被捣毁的东西外,更多的是一些没拿出来的机械设备。比如说最新式的金属活字印刷机,还有与这印刷机配套的大量流求粗纸、流求特制油墨等等。
同时,随船来的人中,有相当数量在来之前受过印刷训练,虽不能说极熟练地掌握这活字印刷机,却也可以派上用场。
故此,仅仅用了三天功夫,两万份、每份由八张大纸组成的《大宋时代周刊》问世了。
对于大宋百姓而言,邸报不是什么新鲜东西,但象《大宋时代周刊》这般的,却还极少见。
为了区别于邸报,在《大宋时代周刊》的创刊辞中,前一段时间因为抨击史弥远、置疑天子而声名大噪的邓若水将之称为“报纸”,邓若水还不无得意地专门指出,这份《大宋时代周刊》的标题,为当今天子御笔所书。
《周刊》共八张、十六版,第一、二版为“时务”,专门印有最近朝中大事。象是官员任免、地方灾变、政策通告等等。第一期因为准备还不算足的缘故,故此在第一版主要是创刊辞、刊论和天子《告大宋百姓官民将士诏》。创刊辞为邓若水抄刀,刊论则是署名为“赵一”的不知名作所写。将报纸的作用大肆吹嘘了一番,特别提到其广开言路、上传下达、教化人心、补益民生这几项,并以古时“谏鼓”、“谤木”相比,其文中说道:“古之圣人,唯恐为奸小蒙蔽。使天子不知民生疾苦,百生不知天家雨露。故尧置敢谏之鼓,舜立诽谤之木,何也,使上情得以下达、下情得以上传,勿令奸小胥吏弄权枉法,上蔽圣聪。下凌百姓耳。国朝以来,不以言罪士大夫,然则一秦桧,一史弥远,二奸为相,万马齐喑,何也,权臣操柄阻塞言路,忠义之音无处声张耳。金乌出而黯云收。圣人出而河宴清,今圣天子在位,贤士满朝,开此报纸,为子孙计,不至复有奸相矣这段文字,却是钪锵有力,那些不喜报纸之人。见了也唯有默然。而且传闻这位赵一。便是当家官家自己,虽也有人腹诽天子有些儿戏。却不得不承认,这“报纸”着实是件好东西。
天诏书除了全文登出外,还有朝中部分大员对这诏书地解读与看法。其中既有真德秀、魏了翁这般在朝的名士宿儒,也有宣缯、薛极这般前史党残余。双方无论愿不愿意,却都得交口称圣,文章交相辉印,倒也显得有趣。不过因着版面缘故,朝臣之文都在二版,每篇之后加有邓若水针贬点评,倒是言语犀利之至。
第三、四版为“史鉴”,登的却是国朝已故几位史家大师地史论,既有司马光、欧阳修、三苏之绝唱,也有当今史家之大作,第一期中登的,便是岳珂之《史》。
第五、六版为“国风”,其中第五版子栏目为“游历”,专门刊登些大宋江河之美、文明之盛。在第一期中,这一版有一半倒是在介绍临安风物人情,这报纸先是到了临安太学生手中,看着这些风物人情,人人都觉得亲切。另一半是在介绍流求地理,诸如流求位置、所设五府、土人风俗、移民生计,负责写这些的,便是陈昭华了。
第七、八版最为引起争议,这被称为“和而”的版面,取之“君子和而不同”之意,在编按中,邓若水极是尖刻地说道:“国朝以来,党同伐异之风极盛,几近于唐时牛李矣。时人皆以为,君子不党,小人常党,然则庆历诸公真小人乎,何故有党?司马文正真小人乎,何故弃苏子瞻!天下至理,辩之方明,以言罪士,实为霸道。故此仲尼诛少正卯,荀况质之曰夫子为政始诛之得无失乎,朱熹疑之曰论语不载思、孟不言其无谬乎。”这不但是鼓励辩论,而且一开头便抛出一个孔子诛少正卯是有还是无、是对还是错的大争论问题了。
在这个争论问题之下,是太学诸生就此展开地激烈辩论,李仕民、赵景云、谢岳对此意见不一,李仕民是以为不存在孔子诛少正卯之事的,赵景云与谢岳对此则反对。而谢岳激烈抨击孔子此举是“言行不一”,未能“不为己甚”,在这问题上李仕民与赵景云又联合起来,反驳说名正言顺诛之极当。
“和而”一版地最后,又是署名“赵一”的评论,全部只有一个字,那便是“顶”。显然,赵一虽未表明自己在这个问题上的态度,却是极支持这种争论的。在“顶”字之后,还有下一期中“和而”版的辩论预告:国朝二百年何至如斯。
初看到这个题目时,邓若水虽是胆大,却也吸了口冷气。他上次上书,只不过是指责当今天子一位皇帝,可这个题目真要展开来,只怕要攻击的不仅仅是一位天子了。
不过,他极是胆大,又有天子支持,便真用了上去。反正大宋开科取士,也有策论一项,不禁士子针贬时事。
《大宋时代周刊》第一期甫一送,便立刻告磬。凡识字,几乎想方设法都要弄上一份。连着数日,百官言论地焦点。也都是这份报纸,众人都知道这报纸之后便是官家,对于办一份这般报纸倒是很少有反对意见,但对那报纸内容,却是各有不同看法。
这种争论也蔓及到国子监与临安各书院。凡是读书之人,几乎都卷了进来。而且随着时间推移。《大宋时代周刊》被好事带到各处去,几乎每到一处,便引起一处争议。所有人都紧切地想知道,在《周刊》的下一期里,究竟又会有哪些新鲜见解。
“先生,到了。”
车夫的呼声让邓若水从遐思中醒来。他坐正了身子,掀起车窗帘向外看去。
作为《大宋时代周刊》任主笔,他一个月的薪金颇为可观,加上他在家中原本就颇有资财,故此雇的是这辆好车,不象李仕民、赵景云他们,雇的是那种通透地大车。他下了马车,付了车费,行入《大宋时代周刊》的“公署”。就象往常一样。甫一进院子,他便听得一片哄闹的响声,那是前来拜访地学子,在此议论点评,也有些拿着自家文章,跑来寻求变为铅字的。
流求的印刷技艺,比起大宋要先进得多,铅活字印刷机只是其中之一。更重要的是纸张、油墨的改进。流求纸不适合用毛笔研墨书写大字。这种纸地纸浆是通过机械磨木的方式得到地,无论是漂白还是烘干上。都与大宋那种纸坊不同。而油墨更是不象墨汁般淋漓易散,在试制过程中,还添加了树脂,使之带着一种脂香。这样印刷出来地“蔡京体”字,极是漂亮好看,而且《大宋时代周刊》还改进了断句方式,使用了大量标点符号,以便于阅读。
大宋之时,无论是士大夫还是民间,对于文化上地改进还是颇为宽容的,故此虽然海獠带来了异域教派,在大宋境内却不曾受到歧视与迫害。《大宋时代周刊》本身便是一个新得不能再新地事务,里面添加一些新鲜东西,虽然也有人看不惯,却并没有激起多大的反对声。很大原因,是因为看报之人,都把注意力集中在有关《周刊》内容地争论之上了。
邓若水才进门,院子里的太学生纷纷与他行礼,他抱了个团揖,笑道:“诸位,在下尚有公务,须得入内,还请借光。”
众人纷纷让开,邓若水心中隐隐有些自得,他向来被视为狂生,也以狂自诩,但隐隐之间,还是希望能因才华学问受人瞩目。象现今这般,做得举世钦佩,却还是第一次。
《大宋时代周刊》编辑公署位于太学边上买了一座三进的院子,前一进房屋是众人的办公所在,后两进则是印刷与储放之处。整个公署如今有二十余人,多是来自流求的护卫队员,他们在带会大宋工人之后,便要离开回流求去。
邓若水看了几篇文稿,门忽然被人推开,他抬起头来,见着来人不由一惊。
来的是耶律楚材,在耶律楚材身后,则是当今天子赵昀。
“官……”他刚要行礼,却被赵与莒一个眼色拦住,这才恍然,天子便服出来,定是不愿为人所知的。
陪赵与莒来的,除了耶律楚材外,还有秦大石与龙十二、霍重城。霍重城笑嘻嘻的模样,邓若水也算熟了,这些时日,没少去群英会宴饮,对这位豪爽而无市侩味地东家,他也是颇为欣赏。
“邓兄,感觉如何?”赵与莒进来后,随意拉过一张凳子便坐下来,笑着问道。
“回……呃,甚善。”邓若水又险些露了口风,他向四周看了看,他这间屋子里只有六个《周刊》员工,倒是相熟的太学生,倒不虞有何问题。他却不知,赵与莒来之前,霍重城已经派人到他这查看过,确认没有危险,这才陪着赵与莒一起前来。
“方才去送了李之政他们?”赵与莒见他有些紧张,便轻松地提起别的事情来。
“是,学生极是惋惜,也想去流求见识一番,只是现在忙着周刊,也不知何时能有空了。”
赵与莒笑道:“迟早有你的机会,你这急什么?”
他们二人没有谈上几句话,秦大石带着一个殿前司侍卫进来,悄悄在赵与莒耳畔说了两声,赵与莒神情不变,起身告辞道:“原本以为可以偷得浮生半日闲,故此来寻你说话,却不曾想又遇着事了……平仲,好生做事,我等着你下一期出来!”
邓若水肃然起身,应了声是。赵与莒摆摆手,示意他不要送,然后便出了门。
“邓平仲,那少年是谁,好大的口气。”有一个太学生忍不住问道。
“你这厮,上回车驾幸学时必是逃课了。”另一人骂道:“连当今官家都不认识,当真正是有目无珠!”
“官家?他如何会来此处?”另一个太学生也显然是个爱逃学的主儿。今上极是不凡,当初还在潜邸时,郑文叔便如此赞誉。”另一个年长的太学生叹息道:“往常先帝车驾幸学时,提前三日便要清点搜检,学中诸生都须搬出回避,前些时日如今官家幸学,却是突然而来,你等当时不在,不知倒也不怪。当今天子,极是仁厚亲民之人,逢此明主,盛世可期!”
且不提这些太学生背后议论,赵与莒一行穿过院中的太学诸生,识得他地纷纷躬身行礼,不识地则愕然相望。他微笑颔,看在众人眼中是极为轻松,可当他独自坐入那辆不起眼的马车时,面色立刻凝重起来。
让他不快地消息,来自于楚州,原本因为他的穿越,流求对忠义军的支持,李全行事没有史书所载的那般跋扈,与大宋派去节制忠义军的淮东制置司关系也不如史书所载那般紧张。故此,二月之时,原本会生的楚州之变并未生,但是,这个并未生却只是推迟,而不是消失。
就是五日之前,史弥远一党垮台的消息诏告天下不久,李全便以淮东制置使许国为史弥远一党为借口,自称得密旨伐之,遣部将刘庆福夺了楚州,杀了制置使许国,而且进兵扬州。
赵与莒明白,自己亲政之后真正的考验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