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三、可汗侦骑过京东
李全看了史天泽一眼,嘴角浮起一丝冷笑,却不曾说话。
身为正副先锋,史天泽与他的关系谈不上友好,特别是进入京东以来,他们率领的部队与彭义斌的忠义军先后三次大战,都打得彭义斌部溃散而逃,这让史天泽极看不起忠义军的战力,几次在他面前嘲讽说忠义军不过是“蚁聚蝇合”。虽然他说的是忠义军,但李全知道,他其实是在讥讽自己,自己不但是忠义军出身,而且还惨败在忠义军之手过。
若他这般以为那便错了,如今铁木真汗信用他史天泽,那便让他去碰个一鼻子灰,待得他鼻青脸肿之后,自家再出来收拾残局。
“对手用的是机弩?”
听斥候说完遇伏经过之后,史天泽又追问了一句。自从进入京东以来,他所部与忠义军这种小规模的遭遇战次数极多,但此次中伏,却让他本能地嗅到危险的气味。
“正是机弩,埋伏在乱草之中,突然自草丛中射出,我们根本无法防备。”
每队斥候中,除了作为主力的蒙胡,还会有一两个史家派出的汉人士兵,而这个唯一的漏网之鱼正是汉人。
“忠义军无战纪,便是埋伏也做不得如此……”史天泽自言自语:“此处距徐州还有多远?”
“两百里。”有人答道。“两百里……那应当是流求军了。他们果然忍耐不住,挥兵北来,大汗真是料敌如神!”
赵与莒始终想不明白铁木真为何会将石抹广彦放回来,史天泽却知道得清楚。放回石抹广彦,一来是孛鲁为石抹广彦求情,二来则是要用石抹广彦激怒宋军,特别是在李全口中拥有极强战力的流求军。铁木真些次南下的第一目标便是夺取徐州,正如李全对他所说。徐州为中原、江南双重门户,夺了徐州,向西一马平川。可直扑金国残地腹心,避开潼关黄河之险;向南可以横扫秦淮突击荆襄,夺取宋国江北之地。可是徐州是坚城,又在黄河之畔,若是流求军真有李全所说的战力,那么大军攻城便是破城,自家损失也重。而激怒流求军,诱其出师野战,特别是诱至黄淮之北野战,则无城池之坚大河之险。即使有那种大炮,铁木真也有信心能一战胜之。
史天泽抬眼看了李全一眼,见李全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他“哼”了一声:“李总管,你意下如何?”
他知道李全想看自家笑话,故此偏偏要将李全也拉上,这样便是出了什么意外,李全也不得脱身于外。
“史元帅说得极是,说得极是。”李全淡淡地说道。
两人同时在心中暗哼了一声,都是瞧不起对方。史天泽两代都投靠蒙胡。当将自己当作蒙胡一员,视李全为反复南人,而李全觉得大伙尽是蒙胡奴仆,何分高低彼此。
“不可冒失进军。免遭意外之败。”史天泽虽是瞧不起忠义军战力,也不相信李全所说的流求军战力。但他性子谨慎,并未立刻下令兵,而是下令斥候继续察探。他手下有的是精锐斥候,小小受挫算不得什么。
四月五日,斥候传来最新消息,流求军五千人、原忠义军一万人,共是一万五千,果然自徐州北上,正屯军于夏村。
“这便是自家求死了。”史天泽大喜。他与李全部众两万。多是骑兵,而对方一万五千。尽是步卒,所守又只是一座村寨,并无艰险可恃。
“还须谨慎为好。”李全则唱反调道:“南蛮以其短击吾长,渡河野战,安知非其计乎?”
“我军以骑兵为主,便是有计,能奈我何?”史天泽未曾与流求军接战过,故此不以为意:“先试探击之,若是得破,则乘胜追击,若是不胜,以我骑兵之,也可远扬回军。”
听他这样说,李全也不再坚持,虽然他还是觉得流求军如此迎战,必然有诈,可一时之间也想不出流求军能有什么计策,便是用上那大炮,可面对着蒙胡绝对优势的战力,大炮不过是送上来地战利品罢了。
难道说流求果无人乎?
夏村,临时加固的木寨虽然显得壁垒严整,但李邺估计,只要一次冲击,这些木栅便会被摧毁。外强中干,其之谓也。
夏村靠近微山湖,流求军来后,将此地百姓尽数迁往徐州,又背水建起木寨,同时在湖边建起三座简易码头。此时桃花汛已过,但湖水仍涨得极高,故此适合船只来往。李邺望着正匆忙自船上下来的木箱,露出一丝狡猾地笑来。
若是于竹在此,看到他这般笑容,必是吓得心惊胆战的。事实上不必于竹在此,流求军中基层官长,几乎全是初等学堂出身,见着他这笑,便相互使着眼色。
“这可不成,李阎罗又在打坏主意了,你们小心些,若是被他抓着岔子落,谁也救不得了。”吴房也看到李邺的笑,他虽然未曾进入初等学堂,但因为战斗经验丰富、屡立战功的缘故,如今也是个官长,按着流求军制,是“协军校”。
“吴协军,若是你还唠叨这可不成,只怕只李参领挂落的会是你了。”一个年方十八岁的流求军士低声笑道。
“石大勺子,你也敢拿本协军玩笑?”吴房佯怒道:“这可不成,本协军若不拿出些威风来……”
“吴房!”
他话音未落,便听得李邺在背后喊道。他身体一僵,众军士都是哄笑,他哀声叹气地摇了摇头,愁眉苦脸地转过身:“协军校吴房报到!”
“你这厮莫又在那儿挫我士气,小心我在你那玩意儿之上绑上那东西。”李邺向吴房吼道。
“这可不成!”吴房吸了口冷气,跳将起来:“李参领,我知道你与夫人正是蜜里调油,夜夜都要床第之欢。咱们徐州人人都知晓你是一夜三次郎的,如今到此处来开战,那可是蒙胡败了你的兴子。你别把一肚子邪火撒在我身上啊!”
“该死!”
凡听到之人,无不爆笑,便是流求的军纪也约束不了,李邺勃然大怒,拾起石头便掷向吴房,却被他笑着躲开。
初时的紧张都没了,自船上下货地辅兵也开怀大笑,他们的动作更快了些。
“这厮是个人物,便是嘴太臭了些。”看着招呼士兵前去帮忙的吴房,李邺哼了一声。虽然这家伙每每临战便是愁眉苦脸。却从来都有法子让周围地士兵放松下来,倒是个不错的协
“李参领,你说蒙胡可会上当?”方才与吴房斗嘴的那年轻军士凑来问道。
“上什么当,咱们堂堂正正出来迎击,换了你是蒙胡,不打一仗试试么?”李邺笑道:“石大勺,我跟你说,这一战你得小心了,莫出什么漏勺子让人笑话,你在吴房那一协中。若是出了漏勺,那厮能唠叨你一辈子。”
“切,李参领,你这便小看我了。十二岁起我便随忠义军转战南北,十五岁去流求便要入护卫队。哼哼,出漏勺?我虽说叫石大勺子,那勺子却都是给敌军备下地!”
听他大言不惭,李邺失笑着摇了摇头,正待继续说话,突然间刁斗之上钟声响起,李邺立刻收拢了笑容,按住自己的头盔,快步跑了过去。
所有正在忙碌的士兵也都停手。协军、副军等低级军官开始喝令自己的手下集合。辅兵都闭紧嘴,一声不吭地输送物资。刹那间,这夏村寨子里,再无一人乱走闲逛,仿佛流求工厂中地机器一般,每个人都在自家位置之上严阵以待。
“东北二点方向,敌军骑兵,人数五千!”
李邺爬上刁斗的同时,刁斗上的了望手便已经在报告了。
流求军的刁斗建得极高,因为流求军手中有千里镜地缘故,能比一般的部队更早觉敌人。李邺爬上去后,自了望手处夺来千里镜,向东北方望去,只见约在十里之外,大队地敌军正在逼近过来。
“五千……该死,咱们的斥候完了。”李邺咒骂了一声,从对方的军旗与军势来看,确实是五千左右,而且都是骑兵。逼近到十数里处,自己这边的斥候尚未传回消息,只证明一点,自己派出的斥候尽数被杀了。在心痛之余,李邺也暗暗一凛,自己派出的斥候都是骑术高的,可在胡人面前,连逃出来传信都做不到!
“哼,骑术高明便罢了,我倒要看看,在咱们流求准备的小玩意儿面前,这些胡人是否依然高明。”他放下千里镜,回头看了看自己的部下,开始下达命令。
与此同时,临安,御苑兰亭,赵与莒与崔与之相对而坐,各抱着一个砂壶,当他们偶尔揭起壶盖时,里面沉郁地香味便散出来,足以沁人肺腑。
“没料想那流求竟然也有这般好茶。”崔与之嘟囔了一声:“陛下,还藏着什么好东西,拿出来让臣见识吧。”
他说话时这语气,却不象是在面对九五至尊。赵与莒微微一笑,觉得这老狐狸比起宣缯薛极葛洪魏了翁等加起来都要可爱。他摇了摇头道:“没了没了,朕真没藏什么,便是这茶,也是流求献给太后地,被朕私下偷了些来,如今你分去一大半,朕剩得还不如你多!”
“陛下又哄臣来着。”崔与之笑道:“流求奶糖呢,臣孙儿如今无糖不欢,全是陛下宠溺过度的缘故!”
“明明是你这老儿含饴弄孙过度!”赵与莒笑骂道:“崔卿,朕可告诉你,小孩儿吃糖过多不好,牙齿都会蛀掉,若是不想你家小孙子日日喊牙痛,你还是少与些糖给他。”
“不给便要揪臣胡须,臣实在是无可奈何了……听闻天子意欲设皇家初等学堂,不知能否让老臣小孙也来?”崔与之虽然如此说,脸上却满是慈爱,显是极疼爱自家小孙子地。
听得他这般说,赵与莒挑起眉毛:“崔卿,你这可是将麻烦推给朕了,参政之孙,如何能入这专为孤儿所设的初等学堂?”
原来这些时日,流求押来地金银越来越多,虽说恩赏、练兵、河道等等,已经将这还未完全到手的二千四百万贯花去了大半,但还有些多,天子再从内库中拿出一百万贯来,与国库拿出地凑成二百万贯,在临安城西南山外辟地,准备建一所专门收容孤儿的皇家初等学堂。赵与莒对朝臣说是仿汉时羽林孤儿旧事,但朝臣都不蠢,知道这其实就是在模仿流求初等学堂了。对于办这初等学堂,朝臣都没有意见,这是仁政,谁反对谁便是丧心病狂,但对于这初等学堂教授什么课程,礼部、国子监、户部等等,都争得乱七八糟,各派学尽数想向初等学堂中夹塞私货。最后赵与莒不得不以天子威权定下课程,初等学堂学制三年,只授识字算数,另设德育与体育,识字教材由礼部与国子监编写,务必简洁易学,不可生搬古文。算数采用流求教材,以新式数字、符号进行教授,以便于使用。德育以忠君、爱国、笃信、孝悌、奋勇、务实为核心,着有司编写教材,组织活动。体育最初赵与莒是命名为军学,既是仿汉时羽林孤儿,自然要学习行列战阵,但群臣一片鼓噪声中,赵与莒与崔与之商量之后,决定换作“体育”,即锻炼体魄蕴育人才。
饶是如此,满朝公卿视这初等学堂仍作怪物,噍噍哓哓,几无休止,赵与莒几乎给吵得失去了耐心,最后还是崔与之出面,说是天子私库出钱,谁若反对谁便替天子出钱。这才让群臣闭紧了嘴,魏了翁那几日着实没给天子好脸色看。
“老臣近日研读周刊上载的耶律晋卿之文,那《国富论》着实令老臣茅塞顿开。”崔与之慢慢地啜了口茶,神情极是惬意:“虽说老臣并不以为《国富论》便是对的,但至少比王荆公那一套要更对些。陛下宽厚,恕臣直言,国朝南渡,虽是失了半壁江山,却也将冗官冗兵的包袱甩了,但太平百年之后,国朝再不求变,只怕又有不忍言之事。”
他说话时并没有看着赵与莒眼睛,因为这些时间打交道,崔与之已经非常了解这位天子,天子虽然年轻,却是海量宏阔,只要自家说得有理,他绝不会忌讳。
“国朝欲求变,唯开源节流耳,节流便要裁冗官减厢军,朝中诸公,谁愿意自家被裁减?节流不成,便只有开源,陛下欲学流求,无非是开源,朝中诸公看不出陛下爱护之意,臣还看不出么?只不过诸公讳言利,而臣人老皮厚,不怕言利罢了。”
“崔卿果然知朕!”赵与莒微笑变成了苦笑,摆了摆手,长叹了声:“先不谈此事,不知……淮北京东情形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