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贾波之怒
忽一日,贾公做客回家,正撞毼踚娘在外汲水,面庞比前甚是黑瘦了。贾公道:“养
娘,我只教你伏侍小姐,谁要你汲水?且放氣狻另叫人来担罢!”养娘放了水桶,动了个
怠伤之念,不觉滴下几点泪来。贾公要盘问时,他把手拭泪,忙忙的奔进去了。贾公心中甚
疑,见了老婆,问道:“石小姐和养娘没有甚事么?”老婆回言:“老婆回言:“没有。”
初归之际,事体多头,也就搁过一边。
又过了几日,贾公偶然近处人家走动,回来不见老婆在房,自往厨下去下寻他说话。正
撞见养娘从厨下来,也没有托盘,右手拿一大碗饭,左手一只空碗,碗上顶一碟腌菜叶儿。
贾公有心闪在隐处看时,养娘走进石小姐房中去了。贾公不省得这饭是谁吃的,一些荤腥也
没有。那时不往厨下,竟悄悄的走在石小姐房前,向门缝里张时,只见石小姐将这碟腌菜叶
儿过饭。心中大怒,便与老婆闹将起来。老婆道:“荤腥尽有,我又不是不舍得与他吃!那
丫头自不来担,难道要老娘送进房去不成?”贾公道:“我原说过来,石家的养娘,只教他
在房中与小姐作伴。我家厨下走使的又不少,谁要他出房担饭!前日那养娘噙著两眼泪在外
街汲水,我已疑心,是必家中把他难为了,只为匆忙,不曾细问得。原来你恁地无恩无义,
连石小姐都怠慢!见放著许多荤菜,却教他吃白饭,是甚道理?我在家尚然如此,我出外
时,可知连饭也没得与他们吃饱。我这番回来,见他们著实黑瘦了。”老婆道:“别人家丫
头,哪要你恁般疼他,养得白白壮壮,你可收用他做小老婆么?”贾公道:“放屁!说的是
甚么话!你这样不通理的人,我不与你讲嘴。自明日为始,我教当值的每日另买一份肉菜供
给他两口,不要在家伙中算账,省得夺了你的口食,你又不欢喜。”老婆自家觉得有些不
是,口里也含含糊糊的哼了几句,便不言语了。从此贾公吩咐当值的,每日肉菜分做两份。
却叫厨下丫头们,各自安排送饭。这几时,好不齐整。正是:
人情若比初相识,到底终无怨恨心。
贾昌因牵挂石小姐,有一年多不出外经营。老婆却也做意修好,相忘于无言。月香在贾
公家,一住五年,看看长成。贾昌意思要密访个好主儿,嫁他出去了,方才放心,自家好出
门做生理。这也是贾公的心事,背地里自去勾当。晓得老婆不贤,又与他商量怎的。若是凑
巧时,赔些妆奁嫁出去了,可不乾净?何期姻缘不偶。内中也有缘故:但是是出身低微的,
贾公又怕辱没了石知县,不肯俯就;但是略有些名目的,哪个肯要百姓人家的养娘为妇,所
以好事难成。贾公见姻事不就,老婆又和顺了,家中供给又立了常规,舍不得担搁生意,只
得又出外为商。未行数日之前,预先叮咛老婆有十来次,只教好生看待石小姐和养娘两口。
又请石小姐出来,再三抚慰,连养娘都用许多好言安放。又吩咐老婆道:“他骨气也比你重
几百分哩,你切莫慢他。若是不依我言语,我回家时,就不与你认夫妻了。”又唤当值的和
厨下丫头,都吩咐遍了方才出门。
临歧费尽叮咛语,只为当初受德深。
却说贾昌的老婆,一向被老公在家作兴石小姐和养娘,心下好生不乐,没奈何,只得由
他,受了肚子的腌昏闷之气。一等老公出门,三日之后,就使起家主母的势来。寻个茶迟晏
小小不是的题目,先将厨下丫头试法,连打几个巴掌,骂道:“贱人,你是我手内用钱讨
的,如何恁地托大!你恃了那个小主母的势头,却不用心伏侍我?要饭吃时?等他自担,不
要你们献勤,却耽误老娘的差使!”骂了一回,就乘著热闹中,唤过当值的,吩咐将贾公派
下另一份肉菜钱,乾折进来,不要买了。当值的不敢不依。且喜月香能甘淡薄,全不介意。
又过了些时,忽一日,养娘担洗脸水,迟了些,水已凉了。养娘不合哼了一句。那婆娘
听得了,特地叫来发作道:“这水不是你担的。别人烧著汤,你便胡乱用些罢。当初在牙婆
家,哪个烧汤与你洗脸?”养娘耐嘴不住,便回了几句言语道:“谁要他们担水烧汤!我又
不是不曾担水过的,两只手也会烧火。下次我自担水自烧,不费厨下姐姐们力气便了。”那
婆娘提醒了他当初曾担水过这句话,便骂道:“小贱人!你当先担得几桶水,便在外面做身
做分,哭与家长知道,连累老娘受了百般呕气,今日老娘要讨个账儿。你既说会担水,会烧
火,把两件事都交在你身上。每日常用的水,都要你担,不许缺乏。是火,都是你烧。若是
难为了柴,老娘却要计较。且等你知心知意的家长回家时,你再啼啼哭哭告诉他便了,也不
怕他赶了老娘出去!”月香在房中,听得贾婆发作自家的丫头,慌忙移步上前,万福谢罪,
招称许多不是,叫贾婆莫怪。养娘道:“果是婢子不是了!只求看小姐面上,不要计较。”
那老婆愈加忿怒,便道:“什么小姐,小姐!是小姐,不到我家来了。我是个百姓人家,不
晓得小姐是什么品级,你动不动把来压老娘。老娘骨气虽轻,不受人压量的,今日要说个明
白。就是小姐也说不得,费了大钱讨的。少不得老娘是个主母,贾婆也不是你叫的。”月香
听得话不投机,含著眼泪,自进房去了。
那婆娘吩咐厨中,不许叫“石小姐”,只叫他“月香”名字。又吩咐养娘只在厨下专管
担水烧火,不许进月香房中。月香若要饭吃时,待他自到厨房来取。其夜,又叫丫头搬了养
娘的被窝到自己房中去。月香坐个更深,不见养娘进来,只得自己闭门而睡。又过几日,那
婆娘唤月香出房,却教丫头把的房门锁了。月香没了房,只得在外面盘旋。夜间就同养娘一
铺睡。睡起时,就叫他拿东拿西,役使他起来。在他矮檐下,怎敢不低头。月香无可奈何,
只得伏低伏小。那婆娘见月香随顺,心中暗喜,蓦地开了他房门的锁,把他房中搬得一空。
凡丈夫一向寄来的好绸好缎,曾做不曾做得,都迁入自己箱笼,被窝也收起了不还他。月香
暗暗叫苦,不敢则声。
忽一日,贾公书信回来,又寄许多东西与石小姐。书中嘱咐老婆:“好生看待,不久我
便回来。”那婆娘把东西收起,思想道:“我把石家两个丫头作贱够了,丈夫回来,必然厮
闹。难道我惧怕老公,重新奉承他起来不成?那老亡八把这两个瘦马养著,不知作何结束!
他临行之时,说道若不依他言语,就不与我做夫妻了。一定他起了什么不良之心。那月香好
副嘴脸,年已长成。倘或有意留他,也不见得,那时我争风吃醋便迟了。人无远虑,必有近
忧,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他两个卖去他方,老亡八回来也只一怪,拚得厮闹一场罢了。
难道又去赎他回来不成?好计,好计!”正是:
眼孔浅时无大量,心田偏处有奸谋。
当下那婆娘吩咐当值的:“与我唤那张牙婆到来,我有话说。”不一时,当值的将张婆
引到。贾婆教月香和养娘都相见了,却发咐他开去,对张婆说道:“我家六年前,讨下这两
个丫头。如今大的忒大了,小的又娇娇的,做不得生活。都要卖他出去,你与我快寻个主
儿。”原来当先官卖之事,是李牙婆经手,此时李婆已死,官私做媒,又推张婆出尖了。张
婆道:“那年纪小的,正有个好主儿在此,只怕大娘不肯。”贾婆道:“有甚不肯?”张婆
道:“就是本县大尹老爷复姓锺离,名义,寿春人氏,亲生一位小姐,许配德安县高大尹的
长公子,在任上行聘的,不日就要来娶亲了。本县嫁妆都已备得十全,只是缺少一个随嫁的
养娘。昨日大尹老爷唤老媳妇当官吩咐过了,老媳妇正没处寻。宅上这位小娘子,正中其
选。只是异乡之人,大娘不拾得与他。”贾婆想道:“我正要寻个远方的主顾,来得正好!
浖獴知县相公要了人去,丈夫回来,料也不敢则声。”便道:“做官府家陪嫁,胜似在我家
十倍,我有什么不拾得?只是不要亏了我的原价便好。”张婆道:“原价许多?”贾婆道:
“十来岁时,就是五十两讨的,如今饭钱又弄一主在身上了。”张婆道:“吃的饭是算不得
账。这丕十两银子在老媳妇身上。”贾婆道:“那一个老丫头也替我觅个人家便好。他两个
是一夥儿来的。去了一个,那一个,那一个也养不住了。浖獴年纪一二十之外,又是要老公
的时候,留他甚么!”张婆道:“那个要多少身价?”贾婆道:“原是三十两银子讨的。”
牙婆道:“粗货儿,直不得这许多。若是减得一半,老媳妇到有个外甥在身边,三十岁了。
老媳妇原许下与他娶一房妻小的,因手头不宽展,捱下去。这到是雌雄一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