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难民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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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家境不好,靠父亲做小生意补贴家用。因为本钱少,舍不得吃舍不得喝,上远处去进货也舍不得住店舍不得买车票,全靠爬火车,就跟逃荒的难民似的,只图挣点儿辛苦钱。好在那个时候做生意不违禁不犯法,爬火车也没人过问。
田仁喜带上东院堂弟田仁智一块儿离家外出进货,两兄弟几乎一式装扮:土白色的短袖褂子,蓝灰色的短裤,撑着雨伞,背着包袱,打着赤脚,泥泥蹅蹅奔向三四十里外的夹河火车站。赶到火车站时刚好一列货车即将开动,一节篷车的铁门敞开着。他们急忙跑过去,刚爬进车厢,列车就缓缓移动了。列车驶离车站,渐行渐快,向南奔驰而去。车厢里人不多,大概是因为下雨吧,只有十来个人,都跟田仁喜兄弟差不多,蓬着头,赤着脚,难民似的。衣着多是短衣短裤,多为黑、蓝、灰等深色,为的是耐涴。田仁喜兄弟找了个角落,从腰间扯出插在裤带上的布鞋,垫在屁股底下坐下来,撑开雨伞晾在一边。
“咱这下子搭上了往南的车,往前可到蚌埠、南京、上海,您想到哪里?科儿?”田仁喜问第一次出远门的堂弟田仁智。田仁喜进货通常没有定规,或北上鹏州、青岛,或南下南京、上海,随机而定。这回婶子叫他把仁智带出来跟他学做生意,仁智没有出过远门儿,田仁喜想趁机让仁智跑远点儿,开开眼界见见世面,刚巧正赶上南下的火车。
“那就到上海去吧,听说上海最大,哥,可管?”田仁智闪着惊喜的目光满怀期盼地小心问道。
“让您多带点儿馍,您带了几天的?”
“俺带的多,够四五天的呢!”田仁智生怕哥哥不同意,故意多说了一点儿。
“那还差不多。要不,下馆子咱可吃不起!好,就到上海!”
“好!”田仁智激动地猛地站起身来狠拍了一下巴掌,喊了一声,惹得车厢里的人都惊奇地把目光投向他。田仁智发觉了自己的失态,红着脸重新坐下。
“说到干粮,倒觉着肚子饿了。来,吃馍吧!”田仁喜说着,卸下包袱,放到腿上解开。田仁智也解开了包袱。兄弟俩拿起各自的烙馍慢慢嚼起来。烙馍都是昨天下午现烙的,和面时放了点儿盐,不容易干硬,而且有点儿咸味儿,不用就菜也好咽下。吃饱后,田仁喜拿出一只军用水壶,喝了几口白开水,又把水壶递给田仁智:“给你,喝点儿茶润润!”“俺有!”田仁智说着拿出个葫芦,扭开塞子,对着葫芦嘴喝了一气。兄弟俩吃喝完毕,重新收拾好,包上包袱,斜系在肩背上。
车厢两侧的门都大开着,火车飞弛,斜雨潇潇,两边的树木、电线杆子飞速向后倒去。车厢里一点儿也不热,新鲜湿润的风流卷动着车厢里的每个角落。田仁智感到很惬意。这是他头一回坐火车,眼前看到的心里感觉的都是那么新鲜有趣。他斜靠车厢,一双眼睛贪婪地观赏着车门外的一切。田仁喜抚着手中的水壶,那是一个军用水壶,已经陪伴他十三个年头了,壶身上黄绿色的漆膜已经被摩落过半,露出铮亮的金属光泽。
在他坠井第二年麦收时节的一个下午,割了一天麦子回来已经很晚了,饥肠辘辘的田仁喜接过婶子递给的饭碗,青菜萝卜上面招摇地摆着两小薄片儿猪肉。
“婶子,怎么我碗里只有两片儿肉呢?”田仁喜问掌勺的婶子蓝氏。
“一大家子人,你想要多少?”婶子冷冷地回答。
“那,怎么金科儿碗里有半碗肉呢?”
“哪里?你胡说!”婶子有点动怒了。
“在饭碗里,上面用菜盖着的!”田仁喜揭开了老底儿。蓝氏赧颜无对,转而恼羞成怒地骂了起来:
“你这个白眼儿狼!好生做饭给你吃,你还咬人!”这一切发生在一大家子老少十多口儿挤在一起吃晚饭时刻,每个人都看得听得清清楚楚。然而,田仁喜的爷爷奶奶没有吭声,也许是年迈耳背没有听见,也许是循着“不瞎不聋当不了阿姑阿翁”的古训吧。继母老实仁厚木讷,在公婆面前从来没有赢得发言权。父亲田大忠是长子,又是这个家庭的顶梁柱,是最有发言权的,可是他没有发言。忠老爷对于子女要求是严格的,关爱是粗犷的,从来没有在生活细节上在意过,从不溺爱偏袒子女。如果子女介入某场纠纷,他总是责备处罚自己的子女,有理无理三大板。田仁喜感到没有希望了,再等待,也许会等来“三大板”呢。田仁喜把碗筷搁在案板上,转身离开,走出大门。天已经开始昏暗下来,他站在大槐树下,愣怔片刻,转身向东转进宅右向南的巷子,走出村子,奔向南庄西头儿芝河东岸的一排坟茔,在东首一座坟前扑通跪倒撕心裂肺地痛哭起来。
“哥!您怎么啦?”田仁智回头猛然看见田仁喜脸上的泪水,吃惊地问道。
“哦?我睡着了!”田仁喜忙抬起双手抹了一下脸,借机抹干泪痕,苦笑着掩饰道。然后又闭上眼睛。
家住南庄西头的田明海、田明盈等人听见哭声,走到跟前劝慰了好一阵子,田仁喜才止住哭声。田明海、田明盈等唏嘘着回去了。田仁喜也站起身来,向北沿着回家的路走去。走到南汪跟前没有进村,却转身向东朝方庄子走去,然后转东南经过朱楼、台庄、上谷堆,一直走到小尹庄子西头儿。庄里已经是灯火明灭了。田仁喜在村口徘徊着,刚好碰见表弟黑子。
“哥,是你?走,家走!”
外婆家堂屋亮着,外婆同舅舅正说着话。
“奶,大,尚儿哥来了!”外婆舅舅吃惊地站起身,迎了出来。田仁喜压抑得透不过气来的委屈伤痛一下子迸发出来,鼻子一酸,眼泪滚落出来。外婆一把抱住,心肝宝贝地大哭起来。
“黑儿!快到锅屋叫您娘做饭!”舅舅据情判断,外甥儿一定没吃晚饭,对儿子说。
田仁喜和外婆娘儿俩哭了一阵,诉了一阵,饭端上来了。田仁喜狼吞虎咽地吃着,割了一天的麦,又跑了恁远的路,确实太饿了。在外婆家田仁喜是最无拘无束的,甚至超过向来缺乏温暖的自己的家。吃完饭,又聊了一会儿,就准备安歇了。
田仁喜跟黑儿一块儿睡。临睡时,田仁喜向黑子借钱,黑子把自己的钱袋子拿了出来,兜底往床上一倒——二十几个铜角子中混着几枚白亮的银角子,这是黑子的全部积蓄。然后,重新装进小袋子,拿起来递给田仁喜说:“哥,给您!就这点儿,够吗?”田仁喜接过钱袋儿,一把搂住表弟,动情地说道:
“够了够了!好兄弟,谢谢您!哥一定会加倍还给您的!”说罢,两兄弟相拥而卧。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