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16、东墙土,西墙土,破了皮,给你补。
16、
“怎么发了?”发了,是当地对伤口感染发炎化脓的统称。
“俺看淌血了,就抠了土垃摁上,就不淌血了。后来……后来就发了。”
“噢?在哪儿抠的土垃?”
“大场上。”
“谁教你抠地上土垃的?!”
“嗯……以往手上划了口子,淌血了,都是使土垃摁的嘛!都没发。谁知这回……怎弄的……发了。”
“以往?以往都是抠地上的土垃吗?”田仁喜把重音放到了“地上”两个字。
“嗯……不是的,是墙上的。”田明理见父亲生气了,嗫嚅着低声说。
“怎么教你的,说说看!”田明理嗫嚅着背诵道——
东墙土,西墙土,破了皮,给你补。
“背得倒熟,可只记住个‘土’字!那墙上的土和地上的土一样吗?看你就肤浅得很!”
“不一样。”明理低着头,像蚊子一样嘤嘤着。
“怎么不一样?”
“一个在墙上,干净;一个在地上,脏。”
“还有呢?”
田明理只能摇头。田仁喜给儿子解说:墙上当然比地上干净。更重要的是“东墙土”、“西墙土”常年累月经受太阳的“西晒”、“东晒”,所以才更干净,摁到伤口儿上才不得发。这是老辈子积累的经验,编成歌谣传下来的。说着又生气地训斥道:
“你倒好,只捡了个‘土’字!多误事!太浮了!像你这样子,不动脑子,不用心,我看学不成什么的!还站在这儿做什么?等着领赏吗!”
田明理满心欢喜地跑来亲近父亲,没想到兜头招来一顿训斥,正自垂着头等待着更多的责斥时,得了父亲最后一句话,就像得到皇恩大赦一般,赶忙转身溜进大门。
理娘刚忙完一家人的晌午饭,一边活动着酸痛的腰肢一边走出锅屋,顶头儿看见儿子灰头土脸、耷拉着脑袋进了大门。理娘迎过去,弯腰望望儿子的眼睛,关切地轻声问道:
“怎么啦,理儿?没考好吗?”理娘听儿子说过,今儿个上半天期末考试。田明理听了母亲的问话,眼泪只顾在眼眶里打转,便强忍住没有流出来,摇摇头,指着膝盖,嗫嚅着:“挨大爷训了。”理娘低头看见儿子膝盖上的脓疱儿,惊讶而又心疼地问道:
“哎呀,怎弄的?烂了恁大一块,还发了、鼓脓了!快点儿来快点儿来!”说着拉着儿子来到南屋,给儿子摘下书包,让儿子坐下,一边不住的自责:“俺忙昏头了!大娘太粗心了!”然后拿着一个洁白的细瓷酒盅到锅屋倒来半盅香油来放在方桌上;又找出截儿白蜡烛,削了些蜡屑进去;又找来把铁夹子,刚好框着瓷盅。接着点燃煤油灯,握住铁夹子,把瓷盅举在灯焰上熏烤着。很快香油里的蜡屑融化了,融进了香油里——半盅儿蜡油膏就熬制成功了。理娘放下瓷盅,让蜡油膏慢慢冷却。理娘又找来一根缝衣针,把针头儿放进灯焰里烧红后拿出来,很快就冷却了。回身坐下来,把儿子的伤腿架在自己的大腿上,低着头,小心地用针把脓疱挑破,拿着棉花、布块儿轻轻把脓水压出压干净,一边问着儿子疼不疼。这时,瓷盅里的蜡油已经凝结成黄澄澄、细嫩嫩的半固态的蜡油膏。理娘顺手拿起一根火柴棍儿,捏着火柴头儿,挑起蜡油膏轻轻涂抹在儿子膝盖的疮口上。涂抹好了,理娘把儿子的腿小心放下来,说:
“走走试试,还疼吗?”田明理蹲了几下,站起来说:“大娘,本来就不疼!这更一点儿也不疼了!”“好了。去喊老喊大爷吃饭了!”田明理答应着转身跑了出去。理娘站起来,领着莲莲、果果、改改,离开南屋,来到锅屋。
农家的孩子除了磕磕碰碰之外,还爱长疮,那种能长得很大的脓包疮,这大概是因为卫生条件差所致。农村人夏天洗澡最勤,差不多天天洗澡,有时一天洗好几回,多是在河里和汪里等自然水域。随着气温的降低,洗澡就逐渐少了。到了冬天,几乎就不洗澡了。他们没有洗澡的条件,城镇的澡堂子不是为他们开设的。田明理就是到池村上初中以后,才有了冷天洗澡的开端。田明理记得,那年春天学校组织体检时,生怕一冬没洗澡的**灰垢累累羞于见人而迟迟不愿意脱掉衣裳。后来脱下衣裳——咦,还不见得甚脏呢!也许皮肤有自洁功能吧。孩子们每次生疮出脓之后,理娘都是用自制的蜡油膏给涂抹,既能拔脓,又能防止疮口干燥闭合继续汇脓,效果奇佳。
田仁喜对孩子们的脓包疮的处置别具一格,待脓包疮化脓成熟出头儿时,他就捉住孩子,两手一把捏住把疮里的脓血挤个干净,却不顾孩子在下面杀猪般地嚎叫。他认为,一下子把“脓堵子”挤出来,才好得快。因此哪个孩子如果不幸长了疮,总是藏着掖着,尽量不让父亲知道。有一年田明理遭遇不幸,屁股上长了个脓包疮,一直藏着掖着,后来长到跟小馒头似的。一天下午,在家东割草,疮头儿破了,脓血流了出来。田明理急得没办法,又不敢回家,父亲就在家里。于是就安排妹妹莲莲:回家找点儿纸、棉花、布块儿和布条子来。一会儿莲莲空手回来了,说让回家。田明理只好歪哧歪哧回来,果然,大爷就坐在大门口儿的一条长板凳上。田明理像一头临到宰杀的猪羊畏惧屠案那样退缩着死活不肯靠近。田仁喜笑着说:“过来,我看看。”语气很和蔼,轻描淡写的好像是仅仅观看一下而已。田明理挨不过,只好磨磨蹭蹭地挨到跟前。田仁喜把儿子引到面前,伏在自己的大腿上,轻轻褪下儿子的裤子望了一眼,就两腿夹住儿子的双腿,俯身控着儿子的上身,两手食指拇指相对,一把死死捏住那个脓包狠劲儿挤压下去,任凭儿子怎样扭动,任凭儿子杀猪般的嚎叫,直到那脓包吐尽了脓液流出了血水而蔫瘪下去。田明理缓缓地直起身,早已涕泪满面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仰着脸、两腿战栗着艰难地挪动着脚步。莲莲、果果早已躲进过底,隔着门缝儿悄悄地朝外观看着。理娘端着蜡油膏拿着棉花、布块儿等物品背过脸站在一边,她不敢面对儿子那遭受酷刑般的痛苦和嚎叫。田仁喜已经微笑着离开洗手去了。理娘转过身来,坐到长板凳上,放下蜡油膏,牵过儿子伏在自己的大腿上,有如刚才伏在田仁喜的大腿上一样,心疼地含着眼泪用棉花轻轻地给儿子擦拭着从疮口儿里新流出来的鲜血,然后轻轻地涂上蜡油膏,再用布块儿布条子小心包扎好。田明理转过脸来,母子俩泪眼相对,相拥而泣起来。稍后,理娘抬起头,笑着对儿子说:“好了!这下就好了!”田明理也抬起头来,分明看见母亲眼里仍然噙着泪花。后来田明理上了初中,胸前长了个脓包疮,到医务室治疗时,才知道父亲的那样做法是多么危险。可是自己和妹妹们不下十数回遭遇过父亲“杀猪般地”处置,竟然都安然无恙,而且抹上母亲的蜡油膏后也确实都好得很快。可见,农村孩子是多么泼实,生命力是多么顽强!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