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4章 一壶铁观音
逐渐步入九月,也算是步入秋天。
虽说也会有极热的时候,但终究还是少数了,特别是下午时,天就会逐渐凉爽许多。
走在十泉街上,这位面容清秀,实则早就满头白发的老人走的很释然,至少目光之中是在享受这份宁静与随便。
大抵几十年前也是从这边走,那年倭寇进犯苏州,满城尸横遍野,那孩子便是从死人堆之中走出,一路走来吃完了所有的干粮,于是只能吃树根。
就这样以吃树根喝露水活了几天,直到连树根与露水也被吃光。
可是四壁高强林立之内,明明有酒肉放坏了的味道,明明听见有人愿意施舍,但却被另外一些人阻拦,于是酒肉宁可放坏倒掉,也不愿给院墙外的人吃。
孩子早就饿的晕晕乎乎,于是很后悔几天前没有吃那些观音土。
直到终于晕倒,然后好像有人送来了食物,大抵是那些坏掉的酒肉,被仍了出来吧。
却也顾不得如此之多,抓起便吃,即便味道似乎有些不对,也许吃完就会死,但那又如何,饿死实在不甘心。
孩子咀嚼着口中食物,直到睡去,然后星夜醒来,看着躺在身边的死人,终于明白丢出来的不是腐坏的酒肉,而是……
老人轻轻捋了捋斑白的头发,轻笑一声,喃喃自语道:“人肉当真是世上最难吃的东西……可惜不吃也不行呀。”
这般脸上挂着笑,迎着将要失去的夕阳,老人转身拐进大儒巷。
此时巷子已然趋于安静,大抵文人们早已退去,除却某些文人聚会,便是青楼歌苑,想来也只有这些地方能让他们适应自己的存在。
倒也并非所有文人都是如此,总有忧国忧民,以天下为己任之辈,而今却也要归家苦读,等待来年科举,好一举及第,未来为国效力。
不过这些,对于这位老人似乎并没有什么影响。
天色稍有幽暗,特别是这个时间的大儒巷又显得十分幽静,好在那间茶楼的大门还开着,而且并无打烊的意思。
茶楼内还有几名书生对坐饮茶,对于这位走进来的客人并无什么意外,倒也没有伙计过来相迎,索性老人便自己走向柜台那人。
柜台上那老人正在敲着算盘,大抵也未曾想到这个时间还有客人光临,所以铺子走进这老人,他并未发现,直到那人已然走到自己身边。
“一壶铁观音……”老人淡淡一笑。
正在敲着算盘记账的刘掌柜神色微变,因为这突然而来的声音那般尖利,倒像是刻意发出来的,不像是正常人在说话。
他忙抬头看去,便看到这位眉清目秀的老人,满头发白上,但却并无一丝胡须。
“是一位公公……”刘掌柜早些年在得月楼做事,倒也认识一些织造局的公公,而今看到这位老人,的确有些像,但也并不能确认,心中正嘀咕之时,那老人忽然笑了笑。
“听闻铁观音是你们这的招牌……便过来尝尝。”老人一脸柔和,却是慈眉善目的,让人不忍拒绝。
刘掌柜倒也没有多想,忙招呼正在后堂吃晚饭的伙计过来上茶,而自己依旧还在盘算账目,随口应了声:“前些年还算……而今怕也算不得什么招牌了。”
“哦?”老人稍有迟疑,忙好奇道:“这却又是为何……”
刘掌柜长叹一声,无奈道:“朝廷中无人……生意不好做呀……”
本就是随口的几句话,也是许久以来憋了许久未曾吐露的心声,而今竟就这般不经意之间说给了这陌生人,但刘掌柜很快便发觉自己说的有些多了。
他干咳一声,忙又道:“客官里边请吧……小二马上就能上茶了……”
老人并未有移动的意思,只是道:“朝廷之中有人的确好办事……只是有时候有人也有一定危险,却也不如无人好。”
刘掌柜未曾听懂他的意思,但也并未多想,忙招呼老人坐在一处靠窗位置,正好小二也已经将热茶送了上来。
老人轻嗅一口茶香,微笑道:“却是好茶……刘掌柜与我坐下聊聊如何?”
刘掌柜一愣,但看着对方脸上不可拒绝的神色,只得点点头,道:“那便聊聊……不知客官要聊些什么?”
“在下齐尧……”老人微笑道:“随便聊聊,无关大雅之事。”
刘掌柜点点头,脸色稍有尴尬,拱了拱手,便坐在齐尧对面,一双眼睛看着茶壶探出的热气,低叹道:“齐先生第一次来这边?”
齐尧应了一声,道:“当年从这走过,却也是一间茶楼,只是还不叫这名……怕是早换了人家吧。”
刘掌柜淡淡一笑,应道:“以前倒是没在意过……不过嘉靖四十年就换了招牌……少爷盘了这铺子,经营至今。”
“嘉靖四十年,却是有些年头了。”齐尧上前斟茶,然后抿了一口,露出满意的笑容,接着又道:“却也有十年之久了。”
刘掌柜顿时恍然,片刻之后才长叹一声,道:“先生若不说,在下倒也没在意过……这般一说,却是恍然如梦,竟都十年了。”
齐尧只笑并不说话,刘掌柜捧起茶杯也喝了一口,忽然好奇道:“听先生口音……不像是江南人……”
齐尧摆摆手,道:“本就是苏州府人……后来去了京城,在那边待了太多年,说起话来却也尽是京城口音……苏州昆山人。”
本就是随口一问,所以也不大在意,茶依旧在喝,只是天色已然不早,铺子内稍显幽暗,索性也无事,刘掌柜便掌灯继续喝茶。
“这铺子生意却是不太景气……”
心中实则还是在想张全那边的近况,所以一起都不大上心,听着对方问话,刘掌柜许久才回过神来,忙应付道:“白天还好一些,晚上……就是这般。”
齐尧淡笑一声,忽然又道:“醒八客……这名字倒是有趣,不知是什么意思。”
刘掌柜连忙摇头,苦笑道:“店铺名字是公子起的,如今他也不再苏州,却是无法告知先生。”
“不碍事。”齐尧面上依旧挂着笑容,仿若冬日里忽然而来的暖风一般,稍显突兀,沉吟片刻,他才道:“前些天在鱼龙街也见到过这牌匾的铺子……不过不是茶楼,倒像是辽东那边的商贩。”
“……与本家无关……”说话声音稍显气恼,刘掌柜轻哼一声,冷冷道:“醒八客如今不景气了,那位掌柜便仗着银子多……倒是将我们这名号都拿过去了。”
齐尧心中微动,暗自思量对方这句话的真实程度,若他所言当真,那么鱼龙街的那位张掌柜,便是花了银子借来的这牌匾,便与沈无言没什么关系。
目光所及,眼前这位刘掌柜一脸幽怨,显然这一切不似装出来的,心中便已深信不疑。
刘掌柜却是依旧喝茶,哭诉道:“当年醒八客开遍鱼龙街时……连整个街道都改了名字,而今却让这小人物拿去了名头,当真悲哀。”
“却也没什么悲哀的……卷土重来未可知……”齐尧笑着,道:“你们那位沈公子极具才略,将来定然可以重新翻身的。”
刘掌柜轻笑一声,道:“先生这句话可不太受用……如今醒八客就剩了这一间铺子,两位颇具才干的掌柜,还要去别人的铺子帮工,挣银子维持。”
“这般说,连伙计掌柜都被那位张掌柜请过去了?”
齐尧目光微沉,忙问道。
刘掌柜猛然将茶杯放在桌上,忽然问道:“在下却也并未提起那位掌柜姓张……齐先生怎的知晓……”
齐尧脸色顿时微红,又因为他脸上光洁,所以红的更加明显,他顿时目光游离,口中忙干咳了几声,解释道:“有吗……那却是我听错了……”
“没有……没有听错。”刘掌柜双母紧紧的盯着他,好奇道:“齐先生当真是高人呀……我并未说出,你便知道了。”
齐尧连忙摇头,接着便起身向着刘掌柜拱手,道:“今日天色已不早……在下府上还有些事要处理,这便告辞了……再会……”
接着便在刘掌柜一脸茫然之下,齐尧快步走出铺子,只是随意丢下一锭银子,头也不回。
望着远去的身影,刘掌柜忽然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口中轻声喃喃道:“苏州有太监的地方并不少……可是若阁下这般,大抵也只有织造局有。”
空荡的大堂之内,茶楼已然没有一个客人,天色早就暗下来,以至于整个铺子十分幽静。
大儒巷甚至比丁香巷还要安静许多,而今巷尾至巷口的这间铺子又更显露出几分孤寂。
一名老人从巷子深处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出,然后坐在铺子门前的椅子上,抬头看向那金色大字,不由轻叹一声,口中喃喃道:“一个在辽东,一个还在京城监狱……也不知道我还能活多久。”
这般一说,老人不由笑了笑,接着又看望远方天际,忽然又笑道:“人生在世,得一二知己,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