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清霄飞箭(四)
从方家出来,这一路返回临安途中,杨慕楚愈加沉默,无论乔山如何询问说笑,杨慕楚只是摇头点头,偶尔回答一两句,乔山知他是今日与方子腾试箭受挫,原想安慰几句,想到他锐气受挫,最好是闭口不言,这些神伤之事,还是少提为妙。
到了临安余杭门时已近末牌时分,杨慕楚道:“今日不必入城,此时凌云先生正在六和塔恭候公子,先前并未对公子明言,六和塔与在府上相距甚近,公子是先回府上还是先与凌云先生相晤?”
乔山心道:原来你们本来已有安排,到了才说。便道:“在下听杨将军安排即可。”杨慕楚勒转马头,二人便向西湖边六和塔而去。六和塔位于钱塘江畔月轮山上,僧人智元禅师为镇江潮而创建,取佛教“六和敬”之义,命名为六和塔。始建于开宝三年,宣和五年塔被烧毁,于绍兴二十四年又重建,至今仍是西湖游客必到之所。
沿着西湖向六和塔而去,一路上竟然有几队军士巡行,见了杨慕楚纷纷站立行礼,临近塔边,虽不再见军士,却有三三两两的劲装汉子随意游走。
这些汉子衣著寻常,但目光炯炯,神情机警,不似寻常游人模样,乔山心中明白,六和塔中,必有意外之情。走入塔中底层,便有一身形瘦小的老者迎上来,杨慕楚声调麻木,道:“在下已将公子引到此处,这位司马先生自会引公子上去与凌云先生相会,在下这就告辞。”
那老者面容甚是和蔼,恭恭敬敬把杨慕楚送出去,又引了乔山上行,六和塔内每二层为一级,由螺旋阶梯相连,拾级而上,每层的转角与外廊相通处均有人守卫。乔山看着这些精悍的汉子,心道:“难怪我朝无人可用,这些人神情凛然,举止机警,分明就是一往无前的死士,却为私家所有,难怪我朝无可用这人了。”
那瘦小的老者边走边道:“老夫复姓司马,贱名一个楠字,非东南西北之南,乃是楠木之楠。乔公子大名远播,老夫长居大理,也曾耳闻公子之名,今日一见,果然一表人材,气度不凡。日后还望公子多多指教。”
乔山道:“不敢,在下一介书生,只是徒具虚名,并无过人之处,还望司马先生多多关照。”二人一边交谈,一边上行,司马楠话语极多,一直侃侃而谈,直至走到第六层,司马楠忽然“哎哟”的一声,头居然碰上了墙角,乔山心中忍不住笑了起来,司马楠伸手捂住头,神情自若,只是满脸堆笑道:“公子还请小心,老夫年龄老迈,也不利索了……凌云先生就在此层等候,老夫先退下。”
这一层无人守候,塔内仅有一身材高大的锦袍人负手而立,面对塔外纹丝不动,虽只是背影,看上去仍是贵气袭人。乔山想他必定是久已闻名的凌云先生,便上前垂首揖道:“小生乔山,见过凌云先生。”
凌云先生转身过来,朗声道:“今日终于能见天下闻名的江南乔公子,幸甚,幸甚。”乔山抬起头,看到了凌云先生的面孔,刹那间全身犹如遭受电击。
这面容明明应是初见,但五官却是熟悉之极,居然与方夫人长得并无二致。只是凌云先生身为男子,眉眼轮廓较为硬朗,气质上风尘仆仆,又带沧桑之色,不似方夫人那般恬淡清静。
凌云先生分明已觉察到乔山神情有异,问道:“我见公子忽然神情紧张,可是在下面目可憎?”乔山在他说话这一瞬间,心中转了千万个念头,心中只明白了一件事,这凌云先生神秘如斯,背后必然与宫中权利争斗相关!他虽聪颖过人,但阅历却是简单,这一瞬间竟然不知如何回答,只得作出踌躇之状,犹豫一会才说:“凌云先生相貌非凡,尊贵之极,小生恍然间一时失态,先生见谅。”
凌云先生听到此言,如电的双目射到乔山脸上,追问道:“公子心胸宽广,见识不凡,不应受人相貌影响,刚才却如此犹豫,可是在下的相貌有特异之处?”
乔山这时神智已恢复平常,立即正色道:“正是。小生斗胆妄言,先生的相貌与当今圣上,或许有几分相似之处。”凌云先生听到此言,轻轻舒了口气道:“此言也曾听到其它人说过,天下之大,偶有相貌相仿之人,那也正常。皇帝也是凡人,若有相貌相似,公子也不需介意。”
凌云先生引乔山走出塔身,在外廓一张木桌边坐下,桌上只得一只陶壶,两只茶杯,凌云先生将茶斟好道:“佛门清净之地,不便以酒待客。”乔山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赞道:“滋味浓烈,香气鲜锐,是大理国的红茶?”凌云先生点头道:“公子见识广博。咱们既已相会,闲话就不必多说了,可知在下与公子会晤,所为何事?”
乔山道:“这个小生的确不知,请先生明示?”
凌云先生站起身,指着塔前浩浩荡荡奔流而过的钱塘江水道:“前人在六和塔曾有诗云:孤塔凌霄汉,天风面面来。江光秋练净,岚色晓屏开。江南胜景,又何止一处六和塔,我中华之美景,又何止一方江南。只可惜北国风光如今早沦入金人之手,我等大宋子民,却不知金人虎视眈眈,如此享乐奢华,只怕这些景色,不日之后,也会沦入金人之手。”
乔山道:“原来凌云先生心系故土,忧国忧民,令人感佩。自靖康以来,我朝也有无数忠臣烈士,都为此前赴后继,死而后已,收复河山也只是众人之愿,只要我朝廷百姓、君臣上下同欲,这些前辈先烈之遗愿,终究会实现。”
凌云先生只是摇头,脸现不屑之色道:“上下同欲,哈哈!上下同欲?公子熟知政史,必知自靖康以来,我朝又有几时将收复河山真作了国策,一味的屈辱乞和,你看看那面山上的翠微亭,连岳飞这样不世出的英雄,只是主战,便落了个千古奇冤,上下同欲,收复河山,只是欺骗忠良之辈,为尸位素餐之辈和谈谋求筹码而已。”
乔山默然不语,凌云先生之言虽显激愤,却是他心中忧虑所在,听见凌云先生语气和缓,坐下来又说道:“公子的文韬武略和远见卓识,是我大宋臣民中少有之辈,你可知那****得皇帝诏见之后,颇得皇帝常识,此事朝野皆有所闻,却为何迟迟不见皇帝有封赏下来,公子已有举人身份,若得一个候补官职应是情理中事。此事蹊跷,公子对此可有想法?”
乔山道:“今年即是殿试之期,或许皇上想通过殿试看小生是否真材实学?毕竟进士出身较之举人,不可同日而语。”
凌云先生嘿然一笑道:“此言差矣,你我皆明白此理,若有真材实学,何须又用殿试来证明?恕在下直言,公子那日和皇帝所谈,或许那皇帝心中有所触动,但皇帝毕竟即位不长,虽然公子深谋远虑,不求立竿见影,而种种方略,本质皆是主战之意,而朝中当权的韩侂胄的声音虽是主战,但韩侂胄那厮好大喜功,急功近利,专擅朝政,主战只是他排除异己的手段罢了,并无真正收复国土之心,连赵汝愚这样的栋梁之材也被他驱走,岂能容下既是主战又有谋略之人走近皇帝身边,如此岂不是让他种种图谋化为泡影?”
乔山听他直呼当朝权臣之名,不由得微微一惊,他虽然见识高远,毕竟出身平民,忽然听到这类言语,又是心悸又是佩服凌云先生之气慨,又听得凌云先生又道:“哼,这皇帝能够登位,也全仗这奸贼玩弄权术,替他排除异己,即便他自有主张,也得暂时隐忍,我看他碌碌无为,软弱可欺,十年之内却也奈何不了韩侂胄。依在下之见,公子若未得皇帝这次召见,若凭公子之才智,金榜题名定然十拿九稳,但如今公子却入了韩侂胄之眼,恕在下直言,殿试下来,十之**会名落孙山,就算殿试顺利,要大展鸿图,却是难上加难,除非题名之后,你与那奸贼走在一起,同流合污。”
乔山侧头向凌云先生看去,见他神情凝重也在注视自己,听他言语,已涉及到朝廷内事,自己对此并无见解,便道:“凌云先生所言极是,小生自当谨慎,但求问心无愧,达者兼济天下,穷者独善其身,这一点,小生自问能够做到。”
凌云先生却冷笑道:“问心无愧,呵呵。朝廷如江湖,身不由已,岂能如你自己所愿,公子如真想做一番事业,不枉对上天给你这份过人的才华,可否听在下一言?”
乔山见他忽然神情肃穆,连忙起身恭立,凌云先生道:“我不说此话,公子还可置身事外,我一旦讲出来,公子便是置身其中,不容你退出,你可真原听我此言?”乔山道:“既然上得这六和塔,我便置身其中了,还请先生明示。”
凌云先生趋近一步,压低声音道:“韩侂胄那贼仅倾朝野,耳目众多,要扳倒他大为不易,若要实现抱负,须得另立新君,重定国策。公子天纵英才,身家富足,必能成就大业!”
乔山听到此言,心中一沉,他初见凌云先生的相貌时已心生疑惑,后来听他言语中一直说的“皇帝”而非“圣上”,知他必是皇族中人,但没料到他心胸竟然如此之大,起了篡位之心,他虽说心志高远,但最多想到的也是创下不朽功绩,从未想到这等大胆妄为之举,听凌云先生之意,选中自己除了所谓天纵英才之外,竟然还有乔家富足的理由,这一来不仅是自己。乔家全部都得参与其间,一时间不能说出话来。
凌云先生道:“在下明白此事凶险无比,但所谓富贵险中求。欲成大业,是不能受拘于常理的。”乔山定了定神道:“刚才小生已经说过,一切但求问心无愧。这等超乎寻常之事,万万不敢参与其间,还请先生体谅。”
凌云先生仰头长笑道:“此事岂止超乎寻常,简直是大逆不道。乔公子一时不能决断也属自然,如今离殿试也只得不足两月之期,在下就再等这两月,只盼届时能与公子携手并进,共谋大业。不过在下刚才已然说过,今日与公子相会,刚才的话一旦出口,公子是不能置身事外的。”
乔山听他最后一句,隐然已有威胁之意,胸中忽然生出一股倔强之气,当即道:“承蒙先生厚爱,但小生志大才疏,书生空谈,只恐误了先生大事,何况此事既已牵涉到乔家,一人更是不能作主。小生现已决意置身事外,今日先生所谈种种,皆是白日一梦,小生已全然记不得了。”
凌云先生嘴角浮现笑意,温言道:“天下之事原本难料,公子也不必急于拒人千里之外,在下还在临安滞留三日,只盼这三日内能够听得公子佳音。”
乔山见他笑容,心下却极是闷闷不乐,对这气宇不凡的凌云先生忽然心生厌烦之意,拱手告别便自行离去。到了楼梯边,见司马楠笑容可掬道:“公子小心碰头,这转角外似乎比其它楼层多出一截。”说完伸出手来放在墙角凸出的青砖上,也不见他如何用力,那青砖竟然被他轻轻扳断,随后司马楠又在手中一捏,半块青砖顿时被他捏成无数细小的碎粒。司马楠笑道:“公子且放心行走,老夫把这与众不同的砖石清除了。”
乔山冷笑一声道:“好大的力道,司马先生若是去做泥瓦工,大概用不着砖刀吧。”司马楠听他讥讽,拍了拍手上的粉沫,仍旧笑意晏晏道:“公子慢行,小心小心,五楼的兄弟,送乔公子出塔!”
待乔山下去一层,司马楠收起笑容,来到外廓,见凌云先生坐于椅上,眼神黯淡,司马楠道垂首肃立等了一会,凌云先生才淡淡道:“乔公子心高气傲,须得打磨一番才是良材啊,再等些时日再说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