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独行踽踽(一)
乔山从车厢出来,已不见杨慕楚的身影,远处的马蹄声也渐渐消失,不禁四顾茫然,又不知自己该向何处,刚才在车厢中听到这几人是要解押自己去苏州,但最终目的是何处却不得而知,柯东岳未与自己未在一处,也不知他在哪里,自己孤身一人,身无分文,即便去了苏州也是无路可走,无计可施。
踯躅了好久,夕阳西下,夜色降临,乡野间不知从何处传来乡农归家路上唱起的小调,乔山想起在横渡之时,阿莲也常常要黄昏归家时,在湖上唱起歌,歌声仿佛在他耳边萦绕,那种思念之情却如同遭受刀割一般,一刀一刀,痛了又痛,似乎永远没有绝期。
他暗暗道:“此次我在平百城之前已露了相,不必再担心自己的行踪暴露,离开阿莲已有数月,我定然要去横渡再次见她,哪怕是偷偷看一眼……况且,我这身上之蜂毒未能彻底解除,一到激愤之时,动辄便要晕倒,回到横渡或许子腾可以助我。”这样一想,心中已有了主意。
路上两具尸身暴于荒野,乔山叹了口气,将二人拖到路边一低洼之处,解下那多嘴汉子的佩刀,在地上掘了两个坑将二人葬入,口中低声道:“你二人虽与我有仇恨,我对你们却有入土之恩。那晚在我乔家的屠杀你二人皆有参与,所以命中注定你二人要在我面前丧命,所谓江湖汉子,还是终归难逃此宿命。连我爹、柯东岳这样的人,退出江湖数十年也最终绝命于江湖恩怨。看来这江湖一入,便永远不得退出,我今日葬下你们,从此我便身入江湖了!”
他武功内力增长不少,这番劳作也不觉得多累,忽然想起上次葬冯迁亭之事,心中默默一想,冯迁亭、蒋柏青、柯东岳,这些身负武功于自己有恩之人,一个个连接遭遇不测,似乎这一切都与自己有关,顿时把去横渡见阿莲和方子腾的主意打消了,只怕又牵连上他们,将来就悔之晚矣。如今之计,也只有回到临安,那里还有一处蒋柏青留下的窝棚可以容身,这几日耳中听到了不少新的消息,到了临安也可相机行事。
回到道上,跨上那座骑,将那柄佩刀挂在马鞍上,辨别了方向,便缓缓向西而去,未走得几步,便听到后面传来声音道:“前面那位兄台留步!”
乔山心中一凛,手不由自主向那柄刀摸去,回身便见到后面不快不慢奔来一匹马,马后还跟着两只骡子,马上的乘客是一名三十多岁的汉子,黑黑胖胖,气喘吁吁,看模样象是一个商贩。
那人到了乔山身边,虽然黑胖,但五官生得颇为俊秀,满面堆笑道:“这位兄台,实在是冒昧了,鄙人姓舒名展,在临安做点小小杂货生意,这不,刚去苏州进了些货品回去。咱们夜路偶遇,可算得上十分有缘。”
乔山看那两只骡背上都驮了重重的货物,点头表示相信。舒展又道:“唉,不瞒兄台说,我本有一个伙计与我同行,不料这小子说是年关将到,在半途给我提价要涨工钱,只好放他走人了,老子不信离了萝卜不成席……不说这个,如今将近年关,只怕路上并不太平,这夜色渐深,鄙人胆子不足,兄台也是一人独行,不如我二人结伴同行,兄台意下如何?”说罢他眼角移向乔山马上,那马是被杨慕楚射死的多嘴汉子之骑,除了那柄刀,还负有弓袋箭囊,一看便知是行武之人的装备。
乔山心知自己身无分文,原意是到前面某处小镇将马匹卖了,现在与人同行,未免有诸多不便,神情间便显出犹豫之色,舒展仿佛知他心意,嘿嘿一笑道:“与兄台同行,这路上的吃喝开销,皆由鄙人负担,我知道兄台一片古道热肠,不会介意这些东西,不过是一点心意而已。”乔山见他颇为热切,便道:“舒老板如此真诚,在下也不好拒绝了,咱们就一起回临安吧。”
二人催马同行,舒展话语极多,不断说些笑话,路上倒也不算寂寞,那两只骡子负重不能快行,当晚便在嘉兴城外随便找了一家客店住店。次日一早又走,一路之上有舒展似乎将乔山当作游走江湖的浪子,不断说些临安旧事,偶有一两句提到乔山,提到乔老爷,提到似花舫,乔山佯装不知,只在心中隐隐作痛。
到了临安,舒展不住地感谢,又说了自家店铺的位置,盼乔山拨冗光临等等许多客套之话。乔山只是淡淡一笑,自行牵了马走,到得骡马市场把马匹和马背上的所有东西卖掉,只留下了弓袋箭囊,这马原本非他所有,此时天色将晚,市场中的骡马商贩已经不多,所以也未多谈价格,随意卖了四十多两银子,这是数月来他第一次手中握有如此之多的金钱,心中生出一种异样的满足和兴奋之感。
这兴奋并非仅仅源自手中的银两,而是用强横之力轻易到手,似乎更为容易得到满足。
握紧手中的弓箭,想起胡七嘲笑自己的面孔,乔山暗道:“我既然拥有擅射之能,又何必纠结做不做乞丐。想要得到若干财物,不过是拉弓一箭而已。”眼见骡马市场外的几株杨树,树下拴了几匹马,想起养由基百步穿杨的传说,此处相距那杨树大约也在百步之遥,乔山心中一动,便站定身子,凝神开弓,稳稳一箭向那杨树射去。
他要如传说中的养由基那般射穿树叶固然没有把握,但要射中那树杈却有满满信心,不料弦一松手,便生出不祥之感,果然那箭倒是如流星飞掠而去,飞至树前时,力道准点却有了偏差,斜斜地向树杈旁偏了足有半尺之距,差点射中一匹树下悠闲吃草的马,这时便听得身后几名骡马贩子发出哄笑,乔山脸臊得通红,低了头便要走,又听到一个尖利的声音骂道:“胡乱射箭的小子,差点把老子的马射中了,回去跟你师娘多玩几手再出来丢人现眼吧。”
乔山听到此言,回身看去,见一个戴了一顶高帽的瘦高的汉子叉了腰,摇头晃脑对着自己叫骂,帽尖有粒红色绒球随他摇头晃脑不停颤动,乔山不知为何心中忽然火起,想也未多想,弯弓搭箭便向那汉子头上的绒球射去,那汉子骂得正是欢心,忽然见乔山搭箭朝自己射来,连忙把头一缩,却在一缩之间,嗖的一声箭已从他头上穿过。
那汉子见自己并未受伤,连那高帽也未射掉,便继续叉腰张嘴又开骂,身旁一贩子连忙将他拦住,向他身后一指,那汉子见自己帽上的红绒球已被射落,正被那枝箭钉在身后的木桩之上,脸色顿时煞白,双腿一软,坐在了地上,再去看那射箭之人,已走得很远了。
乔山射中之后回身便走,心中只是反复在想:“刚才射树杈之时凝神屏息发箭,反而不如后来怒火上升的随手一射,前几日在七里庄也是如此,难道自己身上隐藏的神射之术,须得不经意间才能发挥……说来也不繁复,只是要做到这个‘不经意’却是太难,不经意总是在不经意间才有,倘若明白了此事,又如何做得到不经意?”
胡乱中又想:“要是后来这一箭有了偏差,把那毫不相干的骡马贩子射死了,岂不是既戕害无辜,又惹了祸事上身,就那大大地不该了。”一路之上不断自责,忽然转念又想:“我清清白白,与人无害,为何却成了朝廷钦犯,我乔家诚信经商,善举不断,又为何遭人陷害,我家那些家仆武师,只是谋生之举,又为何要惨遭屠戮……这本是黑白不分的世道,那骡马贩子取笑于我,出言污秽不堪,倘若被我射死了则他咎由自取!”
如此一想,他心中豁然开朗起来,挥掌在路旁一棵树上用力一拍,恨恨道:“对!这本是黑白不分的世道,这本是暴力至上的世道,我如此良善温厚,如何能报得了这血海深仇!”
这时他才发现刚才他用力拍打那棵树,竟然就是乔府院后的那棵老柳树,在他拍打之下,树上几段枯老枝丫便掉了下来,刚才这一番胡想乱想,他居然无意间走回了乔府后面的那处窝棚,便在此时,他心中忽然一亮,似乎抓住了如何实现“不经意”的影子,目标需得在目标产生之前已在心中,才能不经意间自然到达……但这亮光一闪即逝,终究未能捕捉清晰。
乔山木然在树边站立了好久,知道此事全在于感悟,强要弄明白只会有害无益,长叹一声钻入窝棚,棚内依旧肮脏凌乱,似乎在蒙有一层浅浅的尘土,看来已有几日没有人住了,不知那胡七去了何处,乔山想起胡七那狡黠的眼神,心中忽然升起一股暖意,这人看似市侩狡诈,内心却自有一股单纯热诚,自来自往,无欲无求,自由懒散,倒也不失人生之乐。
将那副弓箭挂好,懒懒地在那木板上躺下,在黑沉沉的窝棚之内静数心跳,沉默吐纳,乔山渐渐身心困顿,正要进入梦乡之时,忽然听到不远之处传来脚步声,经几日在七里庄经柯东岳指点,此时他感触与反应已跳出原有窠臼,听出这脚步声轻缓且沉稳,应是久练武功之人,正快速从二十多丈外踏步而来,到了四五丈之地,那人忽然收功,以寻常之人的虚浮步履进入了窝棚。
那人进来之后,忽然大叫一声:“癞头阿三!你小子回来了,这几日跑到哪里去快活了?!”
乔山已知那人便是胡七,在他心目中,胡七就是一贪财好色、手段下作的流浪汉,身上哪有什么高深的武功,但刚才那脚步声,显然轻功在他之上,如此刻意隐瞒于他,想来是有所图谋了。想到这里,他心中一痛,仿如沉入了深渊一般。
胡七又道:“装睡,哼!臭小子,你装吧,老子也有好事不告诉你!”
乔山稳定了心神,撑起身体迷迷糊糊道:“你去寻欢作乐了,那个小玉姑娘对胡兄定是温存无比,留下兄弟一人,好生寂寞,嘿嘿,兄弟自有兄弟的去处,暂且不告诉你。”
胡七讪讪一笑道:“你们读书人就是死要面子,我不和你说了,这两天一直未曾回来,困得受不了啦。”说罢躺下便睡,少顷便发出如雷鼾声。乔山嘿嘿一笑,也躺下继续睡觉,心中却转了千万个念头,刚才想起胡七的那股暖意已变得冰凉,只觉这世上的一切,都充满了欺骗和利用。
窝棚之外的寒风一夜呼啸,乔山只觉那吹不进窝棚的寒风让自己全身越来越冷,将全身缩入棉被之中,心意更是越来越冷,直至冷到了睡梦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