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独行踽踽(四)
这几日酒宴不绝,魏入征渐渐觉得身体已远不如壮年。自他少年之时,便明白了一个道理,凡是上司喜欢的便是自己喜欢的,因此上司好酒时他好酒,上司好色时他好色,上司好赌时他好赌,上司清廉时他同样清廉,上司喜欢钓鱼,他还练得一手上佳的钓术,几十年如一日,让他这个未经科场,也未经疆场,至今连军功都没有一件的仁勇副尉的从九品的芝麻小官一路上升到了马步军都指挥使,看着当年那些同僚搏命疆场,呕心沥血,却仍然职位远逊于自己,他心中时时充沛着一种无法与人道出的优越之感,只觉世人皆醉,唯我清醒。
但如今自己年过五旬,枢密院掌握实权的韩侂胄大人似乎有领兵北伐之意,魏入征深知实战非已所长,若继续在官场上拼搏,自己的命运便难以把握了,如今安然全身退下,才是明智之举,因此渐渐谢绝了好些酒局。
今日回到府中,便有下人禀报有人求见,魏入征为官已久,当然明白新春即来之际,上门者多以拜年之名送礼,欣然让下人唤来者进了书房。
乔山将自己装扮成一介中年商贩的模样,背负着那黄金,一脸谦卑地走道入了马府,另一半黄金前几日已送至马云府中,轻易得到了魏入征的府邸所在,了解到魏入征的真实本事和喜恶。今日给了几两银子的小费之后,下人引他进入了书房,见一五旬上下的官员端坐于书房中,果然就是那日带了御前忠锐军来乔家抄查的军官。
乔山将包袱取下搁置于桌上,浅浅一揖,并不说话。数年来乔宗旺带他拜年送礼之时,也是这般放下礼金并不言语。魏入征看了一眼包袱,对候在一旁的婢女摆了摆了,那婢女知趣地退下,魏入征伸手一推包袱,道:“魏某与阁下素不相识,受之有愧。”这一推大有讲究,既能感觉礼金份量,又能显出魏大人之清廉。乔山微微一笑道:“久慕魏大人清正廉洁,今日相见,果然如此,正下佩服。”又将那重重的包袱推了回去。
魏入征嘿嘿一笑,并不理会那包袱,只道:“请用茶。”乔山知他心意,又道:“在下蒙魏大人照料多年,得益不少,包袱之中不过是家乡特产,不值什么钱,只是新年将至,聊表寸心。”说罢将包袱打开,露出几只冬笋,冬笋之下,隐约可见金光灿烂。
魏入征眯了眼仔细看那包袱,眼中光彩一闪,微笑道:“既是家乡特产,魏某也有鄙乡的特产相赠。”几步走至门边,大声道:“叫夫人取几斤黄粑赠予这位兄弟。”少顷,外面便有一中年女子捧来一只青花布包,魏入征将乔山送来的包袱与那青花布包交换,放回了乔山眼前,神情十分和蔼。
乔山见他神色如常,心中暗自佩服此人的脸皮之厚,当日他来乔府抄查,不知从自己家中顺手牵羊了多少财物,此刻自己有大事要办,倒不必和他一般见识。便小起身来,在书房中转了一圈,见书架上倒是有崭新的《孙子兵法》、《太公六韬》之类的兵书,墙上也挂了刀剑和一副弓箭,倒也算得上武人居所,乔山见了弓箭,心中一动,这魏入征的兵书崭新,也不知那弓箭能否一用,便道:“魏大人,兄弟此来别无他意,只想问大人两件小事,望大人勿要欺瞒兄弟。”
魏入征呵呵一笑道:“兄弟不需客气,有话直说,不过魏某年老体衰,这几日又喝多了酒,一时忘记了兄弟的大名,兄弟也勿要见怪,呵呵。”
乔山道:“先说一事,传闻魏大人手中这副弓箭貌似寻常,实则是极其罕见的神物,不需如何用力,便可及百丈之外,与那神臂弓相比也不遑多让,兄弟此来的第一件事,便是想见识一下此弓,只需摸上一摸,射上一箭,再无他求。”
魏入征先是一怔,继而哈哈大笑道:“纯属谬传,纯属谬传!这弓就是军器监所制的寻常制式军弓,毫无异常之处,兄弟倘若不信,我们带上弓箭去演武厅试上一试便可知了。”
二人出了书房进了演武厅,魏入征将弓箭递上,乔山引弓试了一箭,果然是寻常之物,虽无特异之处,仍然制作精良,装作迷惑不解之状,拿了弓在手中反复查看。
魏入征笑道:“兄弟上别人大当了,不知是何人开如此玩笑,让兄弟破费。另外一事兄弟直接询问便可,倘若还是上了人家的大当,你那些土特产,魏某无功不受禄,定然返还给你。”
乔山走近魏入征,放低声音道:“魏大人不必客气,那些乡土特产是大人应得之物,在下不会收回……第二件事便是,在下想知道平百城的消息。”
魏入征脸色微微一变,双眼紧盯乔山,随即面色缓和下来,干笑道:“平百城是何人?魏某好象并不识得这人”,乔山道:“中秋前夕,大人到乔家公干,这平百城可是先于大人到场,替大人解决了不少麻烦,否则以大人的御前忠锐军之力,要制服乔家一介平民固然轻而易举,但要做到毫发无损,那就艰难之极了。不过,在下想忠告大人一句,乔家的护院武师纵然全军覆没,但那些崆峒派、铁枪门、皖北快刀的师兄弟,一个个可是心中记着这笔仇恨,大人你要一肩承担下来,小弟也是无话可说。”
魏入征凛然道:“兄弟此言差矣,魏某不过是奉令行事,军令如山,说是几时到便得几时到,那与他人何干?倘若江湖人士非得要找上门来,魏某就算肝脑涂地,却也在所不惜,那样才对得起皇上和韩大人的知遇之恩!”
乔山见他说得一脸正气,只是冷冷一笑道:“魏大人,呵呵,你若不提皇上,不提韩大人,兄弟倒还无话可说,你既已提到,那么前日晚间、昨日下午,大人和哪些人在一起,兄弟心中有数得很,韩大人想必会夸奖大人你是忠心耿耿的下属典范啊。”他昨日去得马云府中,将这些事打探得一清二楚,马云本与乔家有数十年的渊源,手中又得了一笔黄金,再加之这魏入征似乎有觊觎自己节度使职位之意,便将魏入征的软肋告知了乔山。
魏入征听到此言,呆了片刻,乔山所言这两次,他均与韩侂胄的主要政敌赵汝愚在一道。此事原本知者甚少,乔山既能提起,绝非简单的寻常上门行贿,语气便软了下来,一脸疑惑看着乔山道:“兄弟究竟是何方高人?还请明示。”乔山刚才话已出口中,便硬着头皮硬撑了下去,又将语气加重道:“抄查乔家,大人得了枢密院的密令,本是正常公干,但大人你却和那些江湖人士纠缠不清,这倒也罢了,乔家的那件东西呢?大人可是第一个进乔家抄查之人,这至关重要之物,可比乔家的万贯家财更为值钱,莫不是魏大人口口声称万死不辞、忠心不二,心中却另有他图?”
魏入征坐了下来,沉默良久,乔山又道:“在下只问江湖之事,不管朝廷之争,魏大人只需将平百城相关之事让在下知晓,你仍做你的魏大人,在下自走我的江湖路……实不相瞒,在下还有同伴在外等候,倘若在下不能及时返回,只怕不利于大人的消息今晚便会传到韩大人那里,如此两败俱伤,还请大人三思。”
魏入征抬起头,一拍大腿道:“既然如此,也就不瞒兄弟了,今年八月初九,魏某就得到枢密院的密令,说是七日之内均得时时备好兵马,随时待命出击,缉拿临安一件密谋逆反之大案,那时并未指明此处便是乔家。过了两日,那平百城便登门拜访,这等江湖人士,我原本可以不理,这他一出面便提到与密令相关之事,我心知与上面的必定深有渊源,便与他商议如何传讯,如何排兵,如何抄查,那时我才明白,这密谋逆反的应是住在西湖边的乔家。”
“平百城与我道,这乔家中隐伏有不少武功高手,若要我的军士死伤有限,之前的清除剿杀之事皆由他一手负责,我只需要及时赶到,直接抄查乔家财产便可。不瞒兄弟,缉拿乔家乃是大好的差事,乔家富甲江南,查抄家产油水极大,平百城与我商议好,乔家财产除了上交给朝廷的之外,定然会卡下一大截,我与他如何分配由我说了算,只是乔家藏有一本武功秘笈应归他所有。”
“平百城既然知晓枢密院发出的密令,那是我魏某不敢得罪之人,何况平百城对乔家隐藏财产之处了若指掌,在乔府中还伏有他的手下,此事我便与他达成一致,到了八月十三,枢密院密令果然传达,我按与平百城之议,将军队人马伏在外面,待收到平百城的讯息便领兵进发……没想到平百城这厮居然出手太过毒辣,乔家的上下人等,莫说是那些武师,连连家仆佣人均是不留活口,唉,我的御前忠锐军,可为此受到同僚的不少诟病,滥杀无辜,这事虽然最终遮掩了过去,我魏某人心中,还是有些不安……兄弟,我与平百城之交往大致便是如此。”
乔山听到他说“乔府中还伏有他的手下”,心中一紧,脸上仍是一片漠然,淡淡道:“嗯,魏大人果然识时务,不愧为我大宋的栋梁之材,我还有一事相询,平百城安排他的手下伏在乔家,此人是谁?你的军士是否在乔家找到了那本武功秘笈?”
魏入征摇头道:“什么栋梁之材,兄弟勿要取笑于我。魏某年过五旬,上有老母,下有幼儿,这些争斗正该远远避开为好。那人究竟是谁我知之甚少,不过此人出府之时,换上了我忠锐军军官的服色,这倒没有瞒过我的眼睛,那人四十岁上下的年龄,面白,颌下微须,带领我的军士找到了乔家的不少财产。我曾听到平百城的手下称他为‘徐兄’,那本武功秘笈……我等均不识得,对我亦无益处,乔家的书籍甚多,要想从中找寻出来实在是麻烦之极,我便让平百城的人自行寻找,不加干涉了。”
乔山既知那人相貌,又知姓氏,心中已明白那人是谁,便道:“那‘徐兄’眼下在何处,大人只需将此人行踪告知于我,在下即可退避,从此不与大人相见。”
魏入征笑道:“说句实话,我却真不愿与你再有相见之缘。魏某是朝廷命官,若有人要危及朝廷,我当然不能袖手旁观,若只是江湖恩怨,做这个顺水人情倒也无妨,此人现居于里仁坊,与鹤林宫相邻,乔家财产太多,须得一一清理处置,我估计这一两年他也脱身不了,不过有一队忠锐军日夜轮番保护他,兄弟若要寻他,可得万分小心。”
乔山得知新的讯息,已是心急如焚,便向魏入征要了一副忠锐军的衣甲兵器,魏入征倒很是客气,连忙唤人去取,还叫了两名亲兵在一旁指点他如何穿着,如何行走,才更象一名忠锐军的军官。
乔山心中慢慢计划主意,慢慢换好装束衣甲,魏入征那张弓虽非神物,倒也是高级军官的制式兵器,制作精良,他也顺便一并带走。夜幕降临之时,他身着忠锐军的衣甲,挎弓执刀,独自一人走出魏府。
除夕就在明日,临安城中的喜庆气氛正浓,街市中皆是笑意晏晏的人群。乔山沿着灯火通明、热闹非凡的街道缓缓向里仁坊走去,只觉外面的欢腾,均与自己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