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沧浪箭誓(四)
乔山走到他面前,双目通红,发出两声干笑,脸上却殊无笑意,厉声道:“嘿嘿,现在成了江湖汉子了,当初你密谋对乔家灭门之时,可曾想过你是不伤妇孺的江湖汉子,现在你受人所迫,又成了杀人不过头点地的热血汉子,徐大人真可谓有胆有识!”
徐承义听到此言,不禁低下头,低声道:“屠戮妇孺,确非江湖好汉的作为,徐某心中有愧,但一将功成万骨枯,必要之时难免伤及无辜……”乔山听到及言,怒极而笑,仰天一阵长笑,便道:“我敬你身在官场舞文弄墨,确未忘却这些江湖情怀,我也不折磨于你,只须你说出平百城那狗贼是如何与你密谋,我便可……我便可斟酌一番,放低对你的报应。”
徐承义双手皆不能动,闭上眼道:“废话少来,要来就来干脆的。”乔山哦了一声,双掌一击,便听到内室中传来一声男童的叫声:“爹爹……”刚叫出二字声音断开,似乎被人捂上了嘴,徐承义心听到这声音也是荆州口音,脸色突变,忍痛转身去看,只见内室里昏暗无光,恍惚看见刚才那青衣小帽的小厮手中扭住一个男童,那男音扭动身子,勉强叫出声来:“……救我……”便是这一瞥尚未看清,那小厮一脚将门踢起关上。
徐承义怒道:“姓乔的,你好阴险卑鄙!竟然用小儿来威胁于我!”,他一向谨慎,之所以不把妻儿留在身边,便是怕有人用他们胁迫自己,不想这人居然从家乡将孩子掳到此处,原本他已抱必死之心,如此一来,就算必死也解脱不得。
乔山一双血红的眼睛看着他,冷冷道:“去年八月十三,你们一众高手对乔家手无寸铁、毫无冤仇的几十人下杀手之时,算不算阴险卑鄙?十多名高手围攻先父一人,你们又算不算阴险卑鄙?既是江湖儿女,做得下那日的事,今日你便要承受今日的果!”
说罢他双掌连击两次,内定中传来一声稚嫩的惨呼,跟着发出一阵尖厉的哭叫,哭声忽然被止住,随即从门缝中扔了出来一件事物,徐承义颤抖着身子去看,只见地上扔了一根白嫩的手指,血肉模糊,徐承义如同心中之肉被利刃剜去一截,眼前金星闪耀,一口鲜血吐了出来,喷到自己被钉的手掌上。
乔山道又缓缓举起双掌,作势欲击,口中道:“徐大人,这孩子还想留几根手指,全看你了。”徐承义全身颤抖,长长叹气道:“且慢……姓乔的,你赢了!”
乔山脸上毫无表情,只是微微点头,又道:“既有血海深仇,休怪在下不择手段,大人请详细说来。”
徐承义眼望着两只被钉住的手掌,鲜血顺着手臂流下,似乎已渐渐凝固,缓缓道:“我并非平百城手下之人,徐某不才,却也是韩大人手下之人。”他说出此话,脸上颇有得色,乔山道:“韩大人刚愎自用,志大才疏,这可不值得徐大人如此骄傲。“
徐承义看了他一眼,又道:“我听命于韩大人,帮他联络些江湖异人,有些朝廷不便出面之事,就由我出面联络,自然有江湖人士替朝廷出力解决,诸如你识得的关中三绝,昆仑双英均是与我常年交往之人。这平百城年轻时在绿林中略有名头,后来便籍籍无名,与他相识也是前年之事了,那时也便如今日这般隆冬之际,平百城忽然找上门来,提到了与你乔家的往日恩怨,当时我便婉拒了与他联手。”
“乔公子,这倒不是我刻意隐瞒,平百城与你乔家的恩怨,既不关朝廷任何利益,也与我既无瓜葛也无益处,我何必给自己惹来一堆事呢?平百城见我并无兴致,便道:‘我只需要八个字,徐大人可向韩大人转呈,韩大人必定对此事有兴趣。’我心想他既然能知道我是韩大人的人,想必也有他的门路,过了几日便将这八个字向韩大人转呈上去。这八个字是‘百万家财,天眼拾遗’……乔公子,我想你必然深知其中之意吧。”
乔山心中一凛,百万家财是指自家的财产,乔家财产之巨招人红眼,倘若要以朝廷之力强取豪夺,也并非难事。这“天眼拾遗”四字,才应是最为紧要之处,那些无知之徒认为乔家持有此书,能够把握商场先机,所以财源滚滚,那些朝廷中人,想的却是如何洞悉天机,以便能够位极人臣,甚至有朝一日一步登天,黄袍加身也未可知。可见《天眼拾遗》引诱之力之强大。
正在沉吟间,徐承义道:“韩大人得知此事,颇为重视,便与平百城见了一面,之后暗示我与平百城联手,定然要取得此书……乔公子,徐某并非为韩大人和自己推脱,韩大人曾道:‘寻得那件事物最为紧要,勿要多伤人命,以免这些江湖人士胡搅蛮缠。’却不知为何到后来平百城为何要赶尽杀绝。”
乔山道:“最后《天眼拾遗》那本书找到没有?”
徐承义摇头道:“没想到乔宗旺自断经脉而亡,你又得以逃脱,忠锐军与平百城的人找寻了多月毫无头绪,又四处找寻你,还留有武林高手在你乔府内守候,不想昆仑双英竟然也被人除掉,武林中心又有传言,说你乔家还藏有武林秘笈,真是将事弄搅得浑了,《天眼拾遗》也罢,武林秘笈也罢,至今毫无着落。嘿嘿,乔公子,这天下之人,凡是指望得到那两本书的人,可都眼巴巴地着落在了你身上,你这一生,是难以脱得开身了!你若真有此书,不妨将它交出来,也许才可置身事外。”
乔山道:“如果平百城只是为了复仇而胡编一段谎言,你们岂不是上了他的大当?”
徐承义道:“平百城是否编造此事我不清楚,但连韩大人这般足智多谋的人也相信了他,此中必定有真实可信之处,否则韩大人何必为一寻常商户要枢密院出面呢?以在下猜想,那武林秘笈未必真有,但《天眼拾遗》决计与你乔家有关……你若真想完全明白此事的来龙去脉,你恐怕只有上碧潮岛当面问平百城了,不过据说平百城身边没有一个亲人,你要想对付我这般要挟逼问,那可是大大不易。”
乔山问道:“碧潮岛?在什么地方?”徐承义道:“此岛在东海之上,我可没有去过,不地听说此岛曾是百残老人的居所,后来传给了平百城,据说此岛海路繁复艰险,岛上机关甚多,乔公子未必上得了岛,上了岛也未必能寻到平百城,以你当前的武功,就算找到平百城,要想逼迫平百城吐露真相,只怕还要大费心机才是,关中三绝中的百花剑闻守义,颇擅航海之技,我听说他有去碧潮岛的海图。”
徐承义说到此处,停顿良久才道:“乔公子,徐某刚才所言,皆是实情,这不是我贪生怕死,徐某从军中调换到此职务,便早知始终有这一日。唯请乔公子不要再伤害我的家人……”
乔山仰头向天,双目紧闭,似乎正在计较,良久才道:“徐大人,如你遭遇不测,你家中妻儿以后如何生计?”徐承义道:“徐某家中还有些许薄财,想必能保证他们衣食无忧。”
乔山点了点头道:“你家中有一妻一妾,有三子两女,长子已及束发之龄,再过一两年便可娶妻生子,你徐家也算后继有人,他们将来可不会如我一般,举目无亲,孤孤单单……”徐承义听他音调愈见低沉,语中似有深意,却不敢答话,沉默了片刻,乔山忽然喝道:“小鱼,把那孩子带出来!”
那青衣小厮在内室应了一声,徐承义双手被钉,强忍剧痛地将身子扭过来,勉强可见那小厮右臂下挟了那男童出来,那男童双手双足垂地,似乎已没了生气,徐承义双眼血红,怒道:“姓乔的!你若伤害小儿一点,我……我便是化作厉鬼,也要与你拚到最后!”
那小厮走到徐承义身前,将那男童向地上一扔,徐承义这才看清那男童居然是一只和真人相差无几的布偶,穿戴上了衣帽,恍惚中竟然瞒过了他的眼睛,这时又听得那内室传来声音:“爹爹……救我……”徐承义又扭身去看,见刚才那粉衣少女捂着嘴,一双大眼中尽是调皮之色,慢慢走了出来。
这时他才听清楚,这声音与他的幼子颇有区别,荆州口音也有差异,只是他刚才先入为主,里面又昏暗无光,这才上了一个大当,一时间心中懊悔不已,若不是双手被钉,只怕已给了自己几个大耳光了。
乔山道:“徐大人,在下绝不会随意戕害无辜,你关切太深,以致产生误判,那是父子之情,血脉相连,倒也不必自责……只是你可曾想过,我乔家这数十口人,哪一个没有父母,哪一个不是父母的子女,你和平百城将他们尽数屠杀,他们的父母子女,心中那份伤痛,你能不能感受其中一二!”
徐承义垂下头,一言不发,乔山道:“我若以你一人之命,告慰他们在天之灵,想必你不会感到冤屈吧?我要杀你,却要你心服口服,你若要觉得太不公平,我就除去这三枝箭,与你再试一次武功,以武功决定生死。”
徐承义苦笑一声,深知自己手脚皆已受伤,就算全身完好,单凭刚才那几箭来看,自己也远非乔山的对手,便道:“徐某早知会有今日,要来就来痛快!”
乔山嘿嘿一笑,道:“静姝,拿剑给我,让你死于自己的剑下,也算对得起这柄剑了。”那粉衣少女正是静姝所扮,听到乔山呼他,迟疑着将剑递出,忽然又收了回来,道:“我……说,不如咱们放他一马罢,他那么爱自己的儿子,那个小孩才这么大,将来会没有爹爹的……”
徐承义本起抱必死之念,听到那少女如此说,贪生之念油然而生,便道:“乔公子若放我一马,我……今夜便离开临安,返回家中,从此隐姓埋名,不问朝廷江湖之事,我徐家上下,永世铭记公子之恩。”
乔山猛然转头瞪了一眼静姝,静姝见他眼神中充满怨恨,也不禁心中一阵寒意,将眼睛转向一旁道:“你成年之后才失去父母,虽然艰难,但也用足够的生存之力,可不知那些幼年之时便与爹爹分离的孩子……心中之痛,心中之撼,那是天下所有东西都无法弥补的。”
乔山忽然道:“小鱼,抬起头来,依你之见呢?”王小鱼一直垂头沉默不语,抬起头讷讷道:“既是报仇,哪能处处饶人,若要饶人又何必报仇……但姑娘也言之有理,有些事是不可挽回之撼……”乔山微微点头,道:“静姝,小鱼,咱们走吧。”说罢转身提起弓箭,大步走了出去。
静姝听到此言,心中又喜又疑,与王小鱼跟他走出,留下徐承义一人,目瞪口呆看着三人背影,一时间说不出是何滋味。
乔山走了几步,忽然止步道:“小鱼,徐承义可认识你?”王小鱼道:“他也是忠锐军的军官,有数面之缘,之前一直不敢抬头,刚才你问我话时,抬起头来不巧打了照面,看他那眼神,想来是应当认出我了。”
乔山望着静姝轻轻摇头,身形忽转,已是张弓搭箭,静姝还来不及出言阻止,利箭破空之声已响起,箭影一一闪,旋即徐承义发出短促的一声低号,身子一软,趴在了门上,两箭洞穿他的咽喉之后,余势未消,铛铛两声射入房内的木桌上。乔山呆呆望着还在桌上颤抖的箭,低声道:“静姝,只因小鱼已在他面前露了相,情势所迫……”
静姝后退几步,挥手大声道:“胡说!刚才你让小鱼哥抬头就早有预谋,你如果不愿意放过他也罢了,你为什么要用这些小伎俩谋骗我……哼!本姑娘又不是傻子,我再也不理你了。”纵身上了墙头,转瞬便消失在黑夜之中。
乔山默默看着她,良久之后才道:“小鱼,多谢你这次相助,没想到你做布偶的手艺如此高妙,在下想知道另一事,百花剑闻守义是否一直住在魏府?”
王小鱼道:“公子客气了,做布偶是我王家的家传手艺,小鱼答应过你全力相助,绝不食言。何况高先生也有嘱咐,乔公子但有吩咐,小鱼定然不会推脱。闻守义倒不是时时都在魏府。”乔山恨恨道:“嘉兴有个七里庄,庄里有个捕鱼姑娘,无辜被这个闻守义杀害,我倒巴不得他常常都在魏府。”
王小鱼又道:“若是乔公子要找魏入征他们,还得加快动作,按高先生的安排,小鱼再过得些日子,可能会离开忠锐军,去史弥远大人身边了。”
乔山奇道:“高先生复出江湖了?”王小鱼却叹了口气道:“这倒没有,他找到了我,要我助你和以后保护史大人,均是私下之情,与青沧无关……唉,不知青沧将来会如何,真是让人心中没有主意。”
乔山忽然道:“小鱼,你给我说真话,我是否该原谅那些忏悔的仇人?我如此复仇,是否手段有些残忍?”
王小鱼道:“我知乔公子一直饱读诗书,温文有礼,象小鱼这种经过战场搏杀的人,眼中已没有什么残忍之事,徐大人既是屠杀你全家的谋划者之一,你取他性命并无过份之处……不过,小鱼总觉得,公子你在折磨仇人的时候,也在折磨你自己,你那时的样子……的确很是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