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云散无悔(一)
黄昏之时,乔山已站在了临安仁美坊中,在一户人家的院前轻轻叩门。
这户人家的主人便是陈思崖,他出身于中医世家,从小随父学医,少年时即已通晓《内经》、《神农本草经》《伤寒杂病论》,中年之后,深感钻研妇科之医生甚少,便专注于诊治妇科杂症,几十年下来收获极多,名望甚高,已入当世名医之列。
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年打开了门,乔山道:“在下身患恶疾,想请陈大夫替我瞧上一瞧。”那少年恭恭敬敬道:“尊驾是想请哪一位陈大夫看?我太师父陈思崖么?”乔山点头称是,那少年打量了他两眼道:“这个可不巧了,太师父年事已高,黄昏之后眼神不足,担心不能准确诊病,若非急症,他老人家便不会瞧病了。另一位陈大夫陈自明是我师叔,他可以给你瞧瞧。”
乔山沉吟了片刻道:“除了看病,在下还想见一见老先生,烦小哥通报一声,鄙姓乔,曾在仁心药铺与老先生多次相见,是他老人家的晚辈旧识。”那少年道:“嗯,小弟观你面容晦暗,光泽异常,若非得了奇怪重症便是你脸上抹了妆容、戴了面具……我去试试。”
片刻后那少年出来,微笑道:“阁下还真是太师父的旧识,我引你进来吧。”二人到了后院,见一须发皓然的老者坐在长椅之中,眼望天边云霞,一幅怡然自得之态。少年道:“太师父就在那里,阁下自便。”转身离去,乔山缓缓走至老者身边,躬身道:“小侄乔山,见过陈伯父。”
陈思崖站起身,见了他的面容,脸色微微一变,随即又温言道:“小山子,真是你吗?”乔山见他露出疑惑之神,伸手将面具揭了下来,露出自己本来面目,苦笑道:“小侄身中奇毒,相貌已变了太多,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陈思崖凝视他片刻,微微点头道:“你且坐下,待老夫替你把脉。”稍稍一搭便道:“原来如此。去年陆公子请我在芳华堂中看那人便是你了。”乔山心中暗自佩服,他这古稀之龄,单凭脉象识人,记忆力仍然如此之好,过了片刻,陈思崖收回手指,道:“小山子,你脉象与那会又有好大变化,你是否练习了武功?”
乔山道:“正是。”便将如何中毒,之后有何反应,后来习练的少林内功,数次忽然晕倒等事一一诉说。想了静姝也曾诊脉,便道:“小侄也有一位学医的朋友说,那毒气已散入经脉,以她之能还没有驱除之法。”从怀出摸出静姝开的那张皱巴巴的方子,地递给了陈思崖。
陈思崖看了方子,颌首道:“你这位朋友是道家人士吧,这方子颇有几分修身养性之理。这毒气的确已由督脉散入你体内,好在你练习的内功应是堂堂正正之功,抵御了由毒而生的邪气,这毒素一直萦绕于督脉,暂时还伤不了你身体,但时日若是久了,只怕要伤你神智,你那朋友的方子,主要便是护你神智的。”
乔山道:“难怪近日我常常忘记从前记忆深刻之事物。”陈思崖正色道:“虽然你身体无恙,却万万不容小视,否则遗患无穷。要驱除经脉中的毒素难度虽大,但也不是无法可施。小山子,我虽通医术,对武功内息一道却知之有限,今日我先开一方剂,供你调息七日,七日后我带你去寻访一位内功高手,老夫与他探讨一番,再施以药石,你体内之毒,假以时日应当可以祛除。”
乔山心中感动,起身长揖到地,陈思崖连忙将他扶住道:“不必如此,治病救人,是我等行医之人的本分。何况我与令尊当年交情甚好,每每有疑难之症,需要珍贵药材试验之时,他总是慷慨解囊,你若不是对诗文一道天赋异禀,令尊当年或许会让你跟我学医的……”想到斯人已逝,不由得长叹了一声。
乔山伏下身不起,垂首道:“陈伯父,小侄流落在外,无家可归,盼能借此治病调理之机,在府上暂避一些日子,这些时日来……小侄一直不敢在外吐露身份,只能称自己是湖州人氏胡七……”
陈思崖轻轻抚他头顶,叹了口气道:“小山子,我知官府亦在缉拿你,在临安就在寒舍住下,老夫自问临安府中,还没有胆敢强行进入我家之人。你身上之毒尽管放心,祛毒之后,老夫保证你容貌才智皆能恢复如初。”
乔山听到这等宽厚言语,有如亲人关爱一般,心中一酸,只觉喉间发堵,一时说不出话来,想到自己来陈家的目的,又是心痛又是激动。待陈思崖让那少年将他带到厢房住下,叮嘱少年只能称乔山为“胡公子”。他目送陈思崖出去,又一次想到自己来陈家的目的,双手居然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
每日清晨,陈思崖在日出之前必先起床,饮上一壶清茶,练上一段八段锦,再吃一小碗粳米粥,几十年坚持不辍,是以如今年过古稀,仍旧耳聪目明,身手矫健,临安第一杏林圣手,绝非浪得虚名。
今日陈思崖应去临安最大的仁心药铺坐馆,这处药铺原为乔宗旺的产业,却在去年不知为何遭朝廷查封,几经转手,招牌未变,老板却成了翰林医官曹大人。陈思崖在这世上活了七八十年,行医了五六十年,家财颇丰,儿孙满堂,弟子众多,早已无心去追问其中是非曲直,只是记挂着那些常年的病人,仍旧每逢三六九去坐馆,偶尔一瞬间想到乔老爷也会心生愧疚,但前两日乔家的独子乔山上门求医,又让他心中宽慰了许多。
吃过粳米粥,两名弟子已替他背好行囊,恭恭敬敬候在一旁正待出门,门外那看门的少年急匆匆奔入道:“太师父……这个……有客造访,请您老人家今日不要出门,有贵客上门求诊。”这少年是他的再传弟子,尚未正式入门,便要做些开门迎客之事。
陈思崖白眉一轩,道:“是什么急症吗?”少年连连摇头,陈思崖淡淡道:“若非急症,就请他去仁心药铺稍候吧,老夫每逢三六九外出坐馆,世人皆知。”少年道:“太师父,这人穿了御前忠锐军的官服,说是魏大人请你老人家给个面子,这位贵客千辛万苦,远道而来。”
陈思崖道:“忠锐军魏大人?是魏入征吧,你去给那位军爷回话,仁心药房那边有患者等候,老夫明日在家静候这位贵客光临便是。”
那少年道:“太师父,这个贵客……不是我华夏之族,一群女子穿得花花绿绿,貌似西南的大理国人氏,大门外有好些街坊在围观起哄呢。”
陈思崖沉吟片刻道:“既是远道而来的友邦,不明我华夏礼仪也属正常,老夫就为他破例一次。自明,你且去仁心替我坐馆,那几名约好的病人以你的医术足能应付,我替这个贵客诊断之后便速速赶来。”那陈自明是他的亲传弟子,医术颇高,此时年纪甚轻,日后医技成熟,青甚于蓝,成为名入史册的一代名医,辑成《妇人大全良方》,著有《外科精要》等书,在中华名医史上赫赫有名。
陈自明应声去了,陈思崖端坐椅中,片刻后院内便有脚步纷乱之声传来,眼见一行果然穿得花花绿绿的女子随着一武官步入院内,叽叽喳喳说个不停,那武官入厅后躬身道:“陈大夫,在下有礼了,奉魏大人之命,送大理国百花公主至此。百花公主身有微恙,经先生圣手一过,必能手到病除。”
陈思崖起身还礼,见那一众女子均是白衫红褂,白衫上绣了红红绿绿的花纹,人人头戴白帽,垂有白色丝绦,他见多识广,知道这是大理国的白蛮人装束,只是这一众女子肤色黝黑,服饰相似,认不出其中哪一位是贵客,那队女子站定之后,一少女道:“大伙儿安静些,不要让老先生笑话咱们不懂礼节。”然后走出队列,施了一礼道:“小女子久居蛮邦,不识中华礼仪,得罪之处请先生海涵。”这少女肤色微黑,眉清目秀,虽然发音不正,但声调清脆,斯文有礼,陈思崖心生好感,微微对她一笑。
那少女又道:“我家公主自从八年前生了小主人,身上便有不适之感,当地大夫说是不慎身中湿热之毒,侵入经脉不得散发,苍山洱海之下均是湿热之地,疗效甚微,我家公主又去西夏干燥寒冷之地住了些年,仍然毫无好转,我们久慕陈大夫医术如神,尤擅妇科诊疗……”
后面一女子道:“段彩云,你罗里罗嗦话怎么之么多,我自己来给陈先生说就是了。”一女子从后面走上前来,道:“有劳陈先生了,如何诊病,先生只管说。”陈思崖定睛一看,这女子年龄稍大一些,看上去二十七八,身材丰满,弯眉大眼,面色潮红,项上戴了一只雕饰繁复的金圈,身上服饰花纹虽然与那几名女子相似,但材质做工明显要贵气许多,心知这女子便是百花公主,便道:“想必这位夫人是公主殿下了,老夫这厢有礼。”
百花公主笑道:“我姓高,名凤娇,别叫我什么公主公主,直呼我名都可。我们蛮族女子没那么多讲究,这病让我全身发痒这么些年,难受得受不了啦,快些帮我治了,我们必有重谢。”说罢伸手挽起衣袖,只见她手臂之上条条血痕,层层交割,看上去颇为难看,显然是难忍痒痛伸手抓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