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月下夜谈(一)
这次李文倒机灵得很,灵巧的一闪,便又躲归父亲身后。李文紧贴父亲,怕露有那么一衣角给健生娘看到。
健生娘见小鬼消失不见,心头一宽,再听到那巫师一字一顿高声说:“惩戒已够,今后,你不用受罚!”她顿觉心头一轻,忙叩起首来。
健生娘叩得几次头后再望去,眼前空余烟雾迷离,哪巫师已无踪。以她如今神志,当然不能全明白今夜发生之事,但眼前没内心恐惧的人存在,她心上压力自然消褪。她依稀仍记得方才之事,更牢记最后巫师所说之言,藏在她灵魂深处的惧意,似乎也霎时消失无影踪。
出于对黑暗的本能害怕,健生娘倒不敢随意走动,她在那愣了一阵,发了阵呆,也就埋首睡去。
她内心的那份压力虽消褪,但受损的神志并不会因此就霍然治愈。没有人知道,这一夜是她多年来睡得最为舒泰的一觉。因为没有人能明白,她多年以来受到的心灵压力,这种心灵的苦能有谁共知呢?
半月下,却有人不能舒心而眠,李兴和李田要在远处为健生娘守夜,怕她给不知情的路人所扰,致使前功尽废。
“这秋夜气温着实凉人,兴哥,要不你带这两臭小子回家睡吧,今晚我一人在这守个通宵便行。”李田看着熟睡的儿子,再望眼盘坐父亲腿上,闭着双目的李文,他歉意着说。
“不行,今晚是健生娘关键一夜,万万不可让人打扰到她的。而且,我们为今夜做了充分准备得,你看,健生盖着毯子,靠在你身上不正睡得香甜吗?”
“健生自少吃惯苦头没什么。只是,让李文也陪着我们一道吃苦万一再生个病来的话,那真是罪过了。”
“田叔,你放心。我坐在父亲大腿上,盖着毯子不知有多暖和呢!你别赶我回去,我喜欢这样,喜欢这种暖暖的感觉。”李文本在做着自己的功课,正默想着与身体各部沟通,听闻李田之言后急忙退出状态,出言相辩。
“怎么还不睡?快点睡!”李兴一拍儿子小脑袋,叱喝两句后又对着李田说:“就让这两小子在这陪着吧。就算不如在床上睡得舒服,但让他们体会下这种为爱护的人付出的辛酸也是好的。今晚,也许是让他们在一生中都有记忆的一夜!”
“记得那年的初冬。”李兴一缓后,说起往事来:“听闻父亲所在队伍驻扎在邻邑,加上农事已了,母亲便带着我们三兄弟寻父而去,夜里宿于一破庙。那夜尽管庙外风啸狼嚎,一家人围着火堆簇拥而眠,那夜我睡得无比舒适温馨、宁静甜香,直至今日仍如历历在目。哎,人生历程中,能深深记住的美好本不算多,也许在这两小子记忆中,今夜亦会成为其中一个,所以就让他们在此睡吧。”
李兴语调又一停,语气沉重的又说了句:“我大哥,正是那次留在了父亲军营中的。唉···”
李兴勾起以往心事,如今早是物是人非,禁不住唏嘘良多。
李田见李兴气志有点消沉,忙掰开话题说:“兴哥,我家之事连累你劳心劳力的,我心中实在过意不去。”
“唉,可叹我这一世倒霉命不知何时是尽头啊!”李田没说上两话,自己反倒又感叹起来。
“阿田,何必如此灰心意冷呢?要知花无百日红,人无百年衰。你看,像你屁股下那些小草,今夜给你坐着压得弯弯的,它们难道不正是比旁边的草倒霉得多吗?”
“呵呵!你不用挪开屁股。”看着突然如坐于针毡上的李田,李兴忍不住笑了。这一笑,让他方才因忆起大哥的闷郁得于舒展,朦胧月光下谈意大兴。
“你不明白吗?就算你挪个位置,可该旁边的草会倒霉了,就轮到他们给你的屁股压住了。但你想,现在给你坐着的草虽苦点,但还不至于枯萎啊!它们可不理会现时的苦难,它们仍可吸取地上的养分,平时该怎么过就怎么过呀。只要不自暴自弃,耐心等着苦运过去。等到你明早离开这里,那它们的厄运不就是一下过去了?”
李兴发挥着他“大儒”的思想说着,但他似乎又想到些什么。一顿后又说:“它们或许最害怕的不是你的屁股不离开,而在这么倒霉一会,就让旁边的草抢尽了它们的养分,就算等到明天你的屁股离开时,它们也给其他草挡住了所以的阳光吧!”
“什么?怎么觉得你不是说草,而是说人呢?”李田惑道。
“是的,我说的是人,厄运我们真的不怕,害怕的是落井后而来的石头。”李兴解释道。
“说的是。”李田深有同感说:“我有幸生活在清湾乡中,你看,我不用分心他娘到处闯而会受到伤害,儿子读书有着落,老父亲也多得到邻里乡亲的照拂。乡人没因我贫穷而摆脸色刁难,反而对我有所照应。我在墟上卖的竹器、鱼虾等都往往比别人卖得快些。这的一切,我都有铭记心上。我无以为报,唯有安心勤力劳作,尽可能独善其身,减轻乡亲们的负担。”
“兴哥,你不也是多有帮我吗?不但以前减免我的债务,今日也是如此无私帮我家。我想,有这么多人无形中相助,我努力去脱贫,这是对大家好意的最好回报。这样都脱不了贫,这也是我的命吧,我也就认了,无从埋怨什么。”李田说着说着,眼珠湿润。
“阿田,你的为人,你的勤劳无怨,你的自强自尊,我们所有人都有看在眼中,谁都乐意相助如此之人。如果你是个好吃懒做、自我放弃、只想依赖别人的人,我想是没有什么人愿去帮的,今晚我也绝不会坐在这跟你聊天了。”
“所谓‘积善之家有余庆’,不仅是去帮别人才算是积善,你的自律、自强、自尊、自勤也是积善。你已积善了,你是为你的人性积了善!”
“乡人愿意助你,并不是只看到你的可怜,更多的是有感于你的这种人性之善。‘积善之家有余庆’,这便是你的余庆。”
李田给说得满是欣慰,他低头一看臂弯中有些动静的儿子,惊喜说:“你看,健生笑了,他做着梦笑了,好久没看到过他梦中的笑容了。说不定他是在梦中见到他娘病好了呢,这真多得你今晚的帮助,兴哥!”
“健生也是你的余庆啊!你看,他虽逃课了,但仍记得补回功课,这不是受你自强的影响吗?他虽自少得不到多的管教,但他没像那些野孩子般有小偷小摸行为,这不是来自你的自律和自尊吗?阿田,这就是你的另一份余庆啊!”
李田给李兴说得心诚口服,他说:“这真要感激咱乡中有一份良好的民风。即使苦如我,却也能活的有尊严,有盼头。”
“我实在想不明,外乡中怎么有如许多的尔虞我诈,为什么都要让自己活得那么累呢?兴哥,想起你曾说过的,那里有钱人都要请看家护院的,这有钱和没钱的都活得累,这是何苦呢?”谈着中的李田思维活跃起来。
“我们清湾乡边远县城,偏离官道,民风反而像那山涧清泉般清纯洁净。”李兴悠悠说起一份典故来:
“听闻,因地方偏僻,百多年前咱乡先祖们跟官府提议,咱乡来个乡人自治,不需要什么亭长、里长、乡长的,省下的薪俸换为减免咱乡一成的税赋。而咱乡保证不拖欠税赋,不产盗匪。乡人珍惜这份自治,更有减税轻赋的好处,因此共同努力慢慢才形成如此良好民气。但也多亏了我们清湾乡,远处于跟蜀国交界处,为怕激起民变,官府从不敢乱加税,定好的赋税多年未曾变,加之民风渐好,乡人也渐渐过上宁静安康日子。因此,乡人都愿意自觉中去维护这手中好风气,形成了良性循环,这是我们的幸啊。”
“纵看过许多的书,我发觉这要过上好日子,除了人心外,官家的政策也是至为重要。好的政令可让坏人走上正道,坏的政令却使好人走向歧路。好比我们身后这大树,同样材质、同样去做张八仙桌。劣工会做得既丑陋又不牢靠,良匠可做得既精美又牢靠,雕上些美轮美奂的花鸟走兽,更可能成为不可多得的艺术品。政令的优劣亦是有如此云壤之别。可叹世间在位者,多有不体恤民情,只图弹压下的稳定,高压下的和谐。那些热衷于溜须上者、显威下民、鱼肉民众之官,犹如过江之鲫。”
“阿田,你为了给健生娘看病,也跑有过数次县城的,你可体会出咱乡跟外乡的区别吗?”李兴今晚突然谈兴大发,自个说着没啥兴致,便调动起李田的话头来。
李田低头一思说:“我来去匆匆,却未有多去体悟这其中的差异。但印象深刻的是,有一次在街上看到位老妇人跌倒于地,我想去扶起她时,却给旁一老者拉住,还直对我猛摇头,使眼色。我当时以为那老妇人是有传染病,旁人才避之不及的。可奇怪的是,那老妇人并无大碍,等她慢慢爬起后,旁人又是若无其事的从她身旁经过。至今我都没弄明白,难道倒于地上才有传染病,站起来就没有了?”谈起往时的奇事,李田此刻仍在挠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