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六月二十三日这天一早，沐浴更衣后，在老太爷的带领下，李家大宅一众有血缘关系的家人便坐上马车向慈恩寺出发还愿，连日来被困在李家大宅里不准出门半步，今天终于可以走出李家大宅那高高的围墙，陈烨心情自然兴奋，同坐在一辆马车里，爷孙俩有说有笑，虽然陈烨是一个十多岁孩童的身体，却是二十四岁成年人的心智。李老太爷不明就里，所以要讨好他老人家对陈烨来说实在易如反掌。
出了李家大宅，迎面就是一大片荷塘，此时正是荷花盛开的季节，灿烂的阳光下，红的、白的荷花一眼望不到尽头，美不胜收，醉人的花香在六月的晨风里沁人心脾，令人心旷神怡。陈烨不禁诗兴大发，随口念出杨万里的那首《晓出净慈送林子方》
毕竟西湖六月中，
风光不与四时同。
接天莲叶无穷碧，
映日荷花别样红。
这时李老太爷的眼神有点异样地看着陈烨，陈烨却一点也没有察觉。
“小宝，知道这首诗是谁写的吗？”
“杨万里啊！”
李老太爷点点头，“小宝，爷爷有事情问你，你一定要认认真真地回答爷爷，好吗？”
陈烨点点头，装作很天真的说：“好啊！爷爷你有什么尽管问好了，小宝一定会认认真真地回答你的。”
李老太爷略一沉吟，“爷爷想问你，你以前从来也没有读过书，睡了五年，为什么醒来后懂得那么多东西？这些诗你是哪里学的？你沉睡的这五年中，到底发生了一些什么？”
陈烨故作沉思了一会儿，道：“爷爷，这五年来，在你们的眼里我也许一直在沉睡着，但在我自己的感觉中，却一直没有睡，而且还有一个道士在教我各种各样的知识，这些诗都是他教我的。”
在说这些话的时候，陈烨心中实在很内疚，因为他根本就是在欺骗着这位老人。
李老太爷听后点点头，道：“这么说来，那位道人的确是天神下凡，这的确是千载难逢的奇缘。”
陈烨也点点头道：“也许吧！”
李老太爷握着陈烨的手，道：“小宝，爷爷其实很怕，你知道吗？怕你突然回来了，突然地又走了，你告诉爷爷，你还会离开爷爷吗？”
看着这位满脸慈爱的老人，陈烨心中实在不忍，因为他自己知道，迟早有一天他还是会离他而去的，却又实在不忍心骗他，只好模棱两可地回答说：“爷爷，这五年来，那位道长在梦里教会了我很多东西，他曾经说过人世间的相逢际遇只因一个缘字，缘起缘灭，皆是前世修来。即使只是一次檫肩而过，甚至茫茫人海中的一个眼神，苍天也早有安排，并不是我们自己可以左右的。”
李老太爷眼神里略带一丝失望，叹口气，道：“爷爷活了大半辈子了，整个身子几乎已经是埋在黄土里了，难道不明白吗？有一天你还是要离开爷爷的，是不是？”
陈烨忽然心生怜悯，他的慈爱多么像外祖父啊！陈烨恍惚中有一种错觉，他真的就是自己的爷爷，陈烨紧紧地握着他的手，对他轻轻地说道：“爷爷，雄鹰长大了始终要在天际翱翔，即使有一天，小宝不在你的身边了，但小宝还是你的孙子，永远是你的孙子，小宝身上流着的是李家的血液，爷爷对小宝有如再造，小宝这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爷爷的大恩大德的。”
陈烨说这番话的时候，确是动了真情。是的，他说得并没有错，他现在的身体上流着的的确是他们李家的血液。
李老太爷的神情似乎很激动，他也紧紧地握着陈烨的手，“那就好，那就好。”
慈恩寺分为三个大殿，分别供奉着佛祖释迦牟尼、观世音菩萨和土地神。香火果然十分鼎盛，李家每年都会为慈恩寺捐香油钱。因此刚到寺前就得到寺监的盛情接待。三个大殿逐一叩拜后，寺监请李老太爷进到里面的净舍喝茶休憩，其它一起同来的家人则乘机到慈恩镇上游玩，陈烨带着小福在镇上闲逛了一遍，品尝了一些地道的小食。时候不知不觉就已到了下午，陈烨还想到处走走，欣赏这江南小镇别具特色的美景。小福却不停地在他耳边嘀嘀咕咕，催促着不要走远了，陈烨心里觉得好笑，你这小子还真的想管起哥哥来了？于是便找了个机会，干脆撇开了他，独自一人向一片风景优美的梅林内走去。
梅林里出奇的清静，陈烨靠着一株梅树坐下，心里想着要是能在这林子里筑一幢屋子，和自己心爱的人过一辈子多好啊！可惜自己心爱的人又在哪里呢？从前曾经心仪过的女子一一在心头泛起，但却又一一地否定了，最后想起周蕾蕾，陈烨幻想着会不会有一天和周蕾蕾一起在这梅林里共渡余生？这样想着的时候，他倏地一惊，难道自己竟不知不觉地喜欢上周蕾蕾了？但人家一个千金小姐又怎会看上自己这么一个吊儿郎当的穷小子？况且现在她还躺在另一个世纪的医院里生死未卜？回到一九三零年已经五天了，不知她那边的时间又过去了多久？她到底渡过了危险期没有？陈烨越想心中越乱，不行，他觉得自己实在不能再浪费时间了，必须赶快找到周宇源，解开那一个生死劫。陈烨急忙站起来，这时梅林里忽然传来一曲笛声，清脆婉转，余韵悠长，陈烨听得如痴如醉，所有的烦恼瞬息间烟消云散，顺着笛声寻去，只见远远的一株梅树下正坐着一名道人，手执长笛，笛声正是从他那里传来的。
陈烨走到道人的身旁，仔细地打量这名道人。只见他身上穿着的道袍虽然已经很阵旧，而且千疮百孔缝了又缝，补了又补，但却洗得很干净。这名道人的容貌也很奇特，浓眉碧眼阔嘴勾鼻，但脸上的神情却说不出的超凡脱俗，似乎早已不食人间烟火。
道人早已察觉陈烨的到来，陈烨也能感觉到他眼角的余光从自己的身上闪过，就在这一瞬间，时间似乎停止了流逝，只有那仿佛从天外传来的笛声，萦绕在陈烨的心间。道人专心注注地吹完一曲，放下笛子，很简单地对陈烨说了一个字，“坐。”
他的语气简洁平淡却坚定从容，仿佛有着一种神奇的法力，不容你有选择的余地。
陈烨在他的身边坐下来，道人淡淡地道：“想必你已猜出我是谁。”
陈烨点点头，“你就是五年前那位到李家大宅为小宝医病的大师？”
道人笑笑，“还有呢？”
陈烨摇摇头，“我只猜到这么多。”
道人道：“那你可知我为什么要为小宝治病？”
陈烨又是摇摇头，“不知道。”
道人道：“就是为了你，就是为了等待你的到来。”
陈烨吃惊地道：“难道在五年前你就已经知道我会到来？”
道人道：“你说对了，谁叫我是灵隐那老道的前生呢？我的后世为我挖了一个坑，我总不能不填补一下。”
陈烨又吃了一惊，“原来，你，你就是……。”
道人道：“既然我的后世有求于我，我总不能不帮他的忙，我也知道你来到这个年代的目的。但你可知道在这个烽烟四起的年代，要生存下去，要做好你所要做的事情，光凭一点小聪明是远远不够的。”
陈烨点头，“是的。”
道人看着陈烨，“你真的明白？如果你真的明白那么你就要跟我走，并且这一走就是十年，很艰苦的十年。”
陈烨想也不想，“我跟你走。”
道人笑笑，“你先别回答得太早，你也可以想想，既然你的灵魂已经进到李宝睛的身上，你就已经是李宝晴，李家是一个富裕的世家，如果你不想跟我走，你也可以留在李家享尽荣华富贵，过一辈子衣食无忧的生活。但你若跟我走，你这一生却很可能受尽无穷的苦楚，你想过没有？”
陈烨抬起头，透过梅树的缝隙，看着无边无际的天空，黯然道：“我回到这个年代的目的并不是为了享受一辈子的荣华富贵，我没有喝孟婆汤，我没有忘记。”
道人道：“这么说，你是真的愿意跟我走？”
陈烨道：“是的，陈烨愿意跟你走，但李宝睛毕竟是李家的子孙，我现在身上留着是李家的血液，大师可否容我去向李老爷告别一声？”
道人抚掌大笑，“好，果然有情有义，你借了李宝睛的躯体，本来就很应当去向李老爷道一声再见。你去吧！一个时辰后我还在这里等你。”说完，又抚起笛子吹奏起来。
陈烨回到慈恩寺，李家上下人正急得团团乱转。小福被管家数落着，正在抹着眼泪。众人突然看到陈烨的出现，不禁喜出望外。小福跑过来，哭着问陈烨为什么撇下他，到底跑哪里去了？陈烨叹了口气，对小福道：“对不起，我连累了你。”然后陈烨又问道：“爷爷他老人家在哪里？”
小福道：“老太爷还以为你走失了呢！担心得不得了，已经领着一帮人亲自找你去了。”
陈烨问：“走了多久？”
小福道：“还不久，大概一炷香的时间。”
陈烨道：“那就好，你赶快给我把他们追回来。”
李老太爷回到慈恩寺看到陈烨，不禁喜笑颜开，紧紧地抱着陈烨，“你到哪儿去了？担心死爷爷了，真的担心死爷爷了。”
陈烨在心里黯然叹了口气，“爷爷，你跟我来，我有些话要对你说。”
李老太爷迷茫地看着陈烨，陈烨拉着他的手，走到后殿的一间净室里，扶着他在椅子上坐下，然后在他面前跪了下去。
李老太爷疑惑地看着陈烨，“小宝，你这是干什么？”
陈烨沉默半晌，终于抬起头来看着他，“小宝自小父母双亡，爷爷含辛茹苦，小宝这条命才得以幸存下来，小宝是永远不会忘记的。”
李老太爷看着陈烨，“小宝，你是怎么啦？说这些阵年旧事干什么？”
陈烨继续说道：“本来小宝应该留在爷爷的身边，一生一世照顾爷爷你，但现在恐怕不行了。”
李老太爷看着陈烨，一脸的失魂落魄，颤魏魏地站起来，“小宝，你，你说什么？”
陈烨道：“小宝刚才在镇上遇到一个人。”
李老太爷道：“什么人？”
陈烨道：“就是当年来无影去无踪，打晕了小宝却帮助小宝脱胎换骨的那位道人。”
李老太爷的神情很激动，“真是他吗？快带爷爷去找他，爷爷要见他。”
陈烨叹了口气，“爷爷，这位道人如果要见你，他早就来见你了。他不来见你，只因他不能见你。”
李老太爷慢慢地坐回椅子上，“他为什么不能见我？”
陈烨道：“他要小宝做他的弟子，要小宝随他到一个很远的地方，他怕爷爷不答应。”
李老太爷的神色渐渐变了，看着陈烨，“你答应了他？”
陈烨点点头，“是的。”
李老太爷眼泛泪光，“你现在就要走？”
陈烨又点点头，“是的。”
李老太爷木然地坐着，眼神空洞地望着远方。
过了一会儿，他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自从你醒来我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刚才我找慈恩寺里的法师为你算了一卦，大师说你是远足命，我就知道你迟早会离去的，只是没有想到会这么早。”
陈烨看着他脸上落寞的神情，心中有如刀割，哽咽着，“爷爷对小宝的恩情，小宝这一辈子也不会忘记，小宝答应爷爷，只要有时间，小宝一定会回来看望爷爷。”
李老太爷看着陈烨，“那位大师本就是你的再生父母，这本来就是你们之间的缘份，大师道行高深，他要收你为徒，这其实是你的福气，爷爷又岂有阻挠之理？”
陈烨对着他跪下，长长地磕了一个头，“小宝不能陪伴在爷爷的身边，想起来实在惭愧，但爷爷请放心，人生聚散本无常，说不定小宝很快就会回来的。”
李老太爷将陈烨扶起来，打量着他，“爷爷的心里其实很高兴，能有这样的高人收你为徒，一定可保你平平安安。只是，只是爷爷的心里实在舍不得你走。”
陈烨看着他，想起背着行囊离开外祖父远走他乡的那一刻，两行热泪滚滚而下，“小宝的心里其实也舍不得爷爷。”
不知何时，李老太爷的眼睛也湿润了，他叹了口气，“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小宝已经长大了，是雄鹰就要在天际飞翔。”
陈烨哽咽着，点着头，又长长地拜了下去，一共拜了三拜才站起来，“爷爷，小宝走了。”
李老太爷忽然拉着陈烨的手，从衣袖里掏出一块玉佩放到他的手里，“这块玉佩是你父亲一直带在身上的，现在我把它交给你，你好好留着。”
陈烨紧抓着玉佩，已经说不出话，忍不住两行热泪滚滚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