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驾驶员是一位老兵,据说已有十余年的驾龄,他盯着前面的两辆吉普车,显得很镇定地对陈烨说道:“李先生,这两辆车的来头不小啊!”
陈烨从容地说道:“哦!是吗?”
老兵点上一根烟,慢慢吸着,道:“至少是集团军以上的指挥官才有资格配备这样的德国吉普。”
陈烨静静地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正猜测着这两辆吉普车逼停他们的意图,其中一辆吉普车的车门打开了,在卡车车灯的照耀下,从车上走下来的竟是苗家管家苗永祥。
陈烨皱起眉头,心想此人难道还死心不息?但见他独自走近,这时候苗晓男也看到了他,打开车门走下车,问道:“祥叔,你有什么事情?”
苗永祥走到车旁,从怀中掏出一包东西隔着车窗递给陈烨,道:“这东西还给你,现在已经用不着了。”
陈烨打开一看,正是他给他的三十支盘尼西林,皱眉道:“什么意思?”
苗永祥看着苗晓男,神色凝重地说道:“晓男,你父亲今早已经辞世了。”
“什么?”苗晓男怔住了,陈烨也怔住了。
苗永祥又从怀里掏出一页信纸递给苗晓男,道:“这是我今天中午收到的电报。”
苗晓男接过电报,她的手在微微地颤抖着,但脸上却似乎什么表情也没有。
苗永祥道:“我知道你们父女间有很大的误会,你是他惟一的女儿,我想这件事情你必须知道。”
陈烨打开车门走下来,拿过电报,那的确是从贵州发过来的一封电报,时间的确是在今天中午,电报上只有简单明了的一句话:****驻黔集团军参谋总长苗庆尧副省长于今晨因肺病不治与世长辞。
苗永祥道:“晓男,对不起,我做了这么多,但还是无法挽回你父亲的生命。”
苗晓男怔怔地抬头看着天边的星星,叹气道:“祥叔,你已经尽力了,没有人会怪你。”
苗永祥道:“现在我必须回去为老爷料理后事,晓男,祥叔知道你对你爹爹的误会很深,但毕竟血浓于水,况且现在他的人已走了,作为他惟一的女儿,我希望你跟我一起回去,最后一尽做女儿的责任。”
苗晓男沉默片刻,忽然摇摇头道:“祥叔,我还是不会跟你回去的,我怕回到那个地方就会想起我娘。”
苗永祥呆呆地看着她,道:“你真的不愿意回去见他最后一面?”
苗晓男道:“是的。”
苗永祥道:“祥叔从来都不喜欢求人,但这次就当祥叔求你好不好?”
苗晓男转身走上卡车,道:“祥叔你走吧!当初他将我赶出家门的时候我就说过永远也不会再回去,你应当很明白我的脾气,我向来是说得出就做得到。”说完“啪”的一声关上车门。
苗永祥呆立片刻,忽然转身对陈烨道:“李公子,能否帮我劝劝晓男?只怕有一天她终会后悔的。”
陈烨道:“她的脾气你应当比我更清楚,既然连你也说不动,我能够说得动吗?”
苗永祥道:“那么好吧!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帮我劝劝她,路途遥远,我现在必须动身了,这里有两辆吉普车,我会留下一辆等她。”
陈烨道:“我会试试。”
苗永祥伸手在陈烨的肩膀上拍了拍,道:“谢谢。”说完转身走上其中的一辆吉普,吉普车徐徐地发动,在公路上转了个弯,渐渐驶远。
这时候,从另一辆吉普车上走下三名穿着灰棉布制服的军官,他们走到卡车前,敬了个军礼,其中一名道:“苗小姐,你好。”
苗晓男道:“你们走吧!不要跟着我浪费时间。”
那名军官道:“我们是奉苗副省长之命,在十多天前就出来寻找你的,他当时命令我们无论如何也要把你带回去,服从命令是军人的职责。”
苗晓男冷若冰霜,道:“是么?那么他现在已经死了,你们不必服从了。”
那名军官道:“纵然苗副省长已辞世,但这是他的遗令,作为一名军人,我们更应服从。”
苗晓男道:“如果我一辈子也不回去呢?你们是不是要拿镣铐把我铐回去?”
那名军人道:“属下不敢。”
苗晓男道:“既然不敢,那你们就不应该再跟着我,我这一辈子是不会再回到那里去的了,难道你们打算跟着我一辈子吗?”
那名军人道:“记得那天,苗副省长昏迷了很久,他醒来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要我们将他搀扶到小姐你的房间里,他在你的房间里坐了很久,然后他就给我们下了这道命令。苗副省长一直以来对待我们都很好,虽然今天他的人已经不在,但我们无论如何也要为他达成最后一个心愿,小姐,你就跟我们回去吧!”
苗晓男隔着车窗瞪着他们,忽然发疯似的大声喝道:“你们凭什么要求我跟你们回去?你们愿意做他的走狗是你们的事情,滚,你们立刻给我滚。”
三名军人怔怔地站在那里,一言不发,虽然是黑夜,但依稀可以看出他们脸上尴尬的神色。
卡车继续前行,留下来的那辆吉普车一直紧跟在后面。一路上,苗晓男躺在后座,闭着眼睛,什么话也不说,一动不动,似乎睡着了,但陈烨知道她此刻的心情又怎能真的睡得着呢!那只不过是在逃避而已。
他翻身抱起大黄狗坐过她的身旁,道:“我知道你的心情很不好。”
苗晓男道:“你什么也不用说。”
陈烨道:“也许你不喜欢听,但有些话我一定要说。”
陈烨叹了口气,又道:“我是一个孤儿,从小就没有父母,看尽世情冷暖。有人说,我的母亲与人私奔,还因此害死我的父亲,但我并没有因此恨过我的母亲,因为我觉得每一个人做每一件事情都有他的苦衷,如果有一天我见到她,我一定会问问她,问问她为什么会这样做,我想她一定会给我一个满意的答案。”
苗晓男道:“那是你的家事,我不想听。”
陈烨道:“你父亲的确对不起你娘,但那是他们之间的事情,无论如何,他始终是你的父亲,与其一辈子活在过往的阴影里,为何不试着敞开胸怀去接受现实面对未来?”
苗晓男瞪着陈烨道:“你说够了没有?”
陈烨道:“还没有。”
苗晓男大声喝道:“停车。”
驾车的老兵急忙停下车,苗晓男推开车门走到路旁的一块石条上坐下,夜已深,星月隐退,夜风轻拂,只有雾气在天地间弥漫,灰蒙蒙的一片。陈烨紧跟着她,也在石条上坐下,道:“我知道你此刻的心中很痛苦,也很矛盾,但有些事情却永远回不了头。”
苗晓男双手托着腮,眼睛木然地看着远处飞舞着的萤火虫,“你能不能让我静一下?”
陈烨道:“那就让我陪你一起坐。”
苗晓男看了陈烨一眼,忽然道:“其实你说的我都明白,世上有哪个做父母的真的会不爱自己的子女?又有几个做子女的真的会痛恨自己的父母一辈子?”
陈烨道:“既然你明白,那为什么不回去?”
苗晓男道:“我只是一时接受不了。”
沉默了片刻,一行泪水从她的眼睛滑下来,她拭着泪道:“其实从我踏出家门的那刻,那怕只要他说一句挽留我的说话,我都不会离家出走的,可是为什么他没有?这几个月来你知不知道我心中有多痛苦?我无数次梦见娘,梦见哥哥,还有他,娘和哥哥我是永远见不着的了,我只有他一个亲人了,我一直盼着他会亲自出来找我回去,可是为什么他一直没有?为什么一定非到就要死的时候他才会想起我来?”
陈烨拍着她的肩膀,叹息着,安慰她道:“也许当初他并不是不想挽留你,也许他只是说不出口。也许他并不是不愿意亲自出来找你,也许他只是公务繁忙无法抽身,又或者他说不定曾经出来找过你,只是找不到你而已。”
苗晓男道:“为什么你们男人都是这样子?总有那么多的借口?世上哪里来这么多的也许或者?”
陈烨无言以对,苗晓男忽然站起来道:“我走了。”她果然说走就走,就像她出现得那么突然。
陈烨呆呆地看着她的背影,只有大声道:“再见。”
苗晓男停住脚步,忽然转过身来,大声道:“为什么连你也是这样子,心中明明盼望着我留下来,为什么就是说不出口?”
陈烨呆立在风中,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只知道,这句话他是永远说不出口的,因为这句话对彼此来说都是一个伤害。他只有在心中默默地说道:对不起,我说不出口,因为我不可能一直陪着你走下去。
只有大黄狗从车上跑下来,跟上了她,她蹲下来轻轻地拍了拍大黄狗的头,最终消失在夜色中,大黄狗仿佛意识到什么似的,跑回到陈烨的身边,默默地凝望着她一路远去。
夜长得仿佛没有尽头,路长得仿佛也没有尽头。风在呼呼地吹,抱着大黄狗,陈烨痴痴地看着车窗外的一切,分不清生死,分不清今生何世。
离开怀化城已有二三百里,驾车的老兵开始不停地打呵欠,陈烨看他实在累极了的样子,于是提议他停下来休息片刻。
他又取出水和干粮分给方贵和老兵充饥,老兵喝了口水,说坐得太久了要下车走走吸支烟提提神,然后推开车门下了车。
陈烨和方贵坐在座位上吃着干粮喝着水,方贵看看车窗外,不见老兵的身影,低声在陈烨耳边道:“再往前走不远就会有一个岔口,左边通梧州,右边往株洲,你随时准备要动手啦!”
陈烨点点头,默不作声地拿起水壶喝着水,大黄狗呆不住了,倏地跳出车外,在公路上跑来跑去。
过了十余分钟,老兵还没有上车,大黄狗却忽然跳上来,喉咙里呜咽着,咬着陈烨的衣角,将他往外面扯,陈烨拍一下它的头,道:“大黄,你干什么?”
大黄狗见陈烨无动于衷,朝着他狂吠起来,又不停地扑向他身上,用前腿用力地推他,陈烨看着它怪异的举动,心中突然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急忙走下车,车前车后转了一圈,竟然已不见那名老兵的踪影。
空气中隐隐有一股硝磺的味道,大黄狗对着卡车车底不停地狂吠。陈烨突然想起在怀化城军防联合总部后院的时候,大黄狗也是闻到这种味道然后对着刘营长不停地狂吠,急忙探下身子向卡车车底看去,这一看不禁令他深深地吸了口冷气,卡车车底下已被绑上了一捆炸药,引线正冒着淡蓝色的火花在“滋滋”地燃烧着,那种硝磺的味道正是由此散发出来的。
借着引线发出的淡蓝色光芒,可以看到距离炸药已经不远了,千钧一发之际,陈烨只有朝着驾驶室大声喝道:“方贵,跳车。”说完,抱着大黄狗纵身跳下路边的深沟里。一声巨响响起,大地震颤着,火光夹着浓烟冲天而起,公路上被炸出一个深坑,从天而降的泥土几乎将陈烨和大黄狗埋了起来。待烟雾渐渐地散去,陈烨抱着大黄狗爬上公路,卡车已经被炸得七零八落,方贵来不及跳车,早已葬身于尘灰里。
陈烨站在苍茫的夜色里,心中说不出的愤怒,他的心比夜风还冷。他隐隐约约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苗永祥得不到盘尼西林,所以买通了开车的老兵杀人灭口,他知道用武力敌不过陈烨,所以只有用炸药,但惟恐伤了苗晓男,所以千方百计利用借口欺骗苗晓男离开卡车跟他回去。
盘尼西林没有了,陈烨心如死灰,他呆呆地出了一会儿神,只感到从来没有过这般无助,空气里仍然弥漫着硝烟的味道,陈烨握紧拳头,株洲还是一定要去的,虽然没有了盘尼西林,但起码他要让“万青堂”的人知道曾经发生了这样一件事情,以后要他们好好地提防苗永祥这个人。
长沙抗战结束不久,株洲城里也是一片萧索,满目残垣断壁,天空上不时有战机呼啸着飞过,大街上走过一队队的士兵,有的是刚刚从前线上撤退下来的,布满血丝的眼睛,疲惫的神情,挂了彩负了伤的躺在担架上痛苦地呻吟,无一不在控诉着战争的伤害与侵略者的罪恶。
陈烨好不容易找到“万青堂”,但那里却变成了一片废墟。从废墟上可以看得出“万青堂”原本应当是一间药店,但现在却什么也没有了,陈烨只好向旁边一间还在经营着的杂货店老板打听,杂货店老板的回答令人并不觉得意外,在几天前一次日寇飞机的轰炸中,一枚炸弹刚好落在“万青堂”的屋顶上,老板陆汉青和两名学徒当场被炸死。
陈烨长长地叹了口气,忽然想清楚了,无论你是什么人,你也改变不了过往的历史,陈烨带着大黄狗大步向前走去,大街上虽然疮痍满目,但陈烨明白,凤凰涅槃,浴火重生,新的一切都是在废墟之上重建的。
走在大街上,陈烨感觉轻松了许多,有些事情一旦看透,心中就像洒满阳光,人生便不再迷茫。
难道不是吗?春夏秋冬周而复始,寒来暑往岁月蹉跎,古往今来世上哪会有一成不变的人和事?每一个人都只不过是岁月长河里的一颗尘埃而已,偶然在这世间停留,何必以为自己就是至高无上的主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