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凭着记忆中的地址,陈烨几经转辗终于找到了周家大宅,当他站在周家大宅那朱漆大门外,终于止不住泪流满面,这里就是他前生的家,这里有他前生的父母和至亲。虽然今生今世彼此再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甚至已完全形同陌路,但那一份隔世情缘,冥冥中谁能说时光一定能把它扯断?
陈烨上前去抓起大门上的铜环轻轻地叩门,就像一位阔别多年的游子终于回到了家,可是叩门良久,始终没有人出来开门,正在他纳闷的时候,一位骑黄牛的牧童经过,陈烨向牧童打听,牧童的回答令他颇为意外,牧童说周家大宅的主人早已搬家多年了。
陈烨问牧童这周家大宅的主人都搬哪里去了?牧童的回答更令人失望,他笑着说谁知道呢!他今年已经八岁了,打从有记忆起从来就没有见过这户人家的主人。
陈烨又问牧童现在的周家大宅都住着一些什么人?
牧童回答说根本就没有住什么人,现在只有一位老头看管大宅,这位老头乡人都叫他梁伯,平时很少见到他,因为他基本上不出门,有时间就躲在后院的菜园子里种菜捉虫,根本听不到前院的敲门声,就算听到他也不肯开门,要找他只能到后院的菜园里,而且还是生人不见。
陈烨问牧童他为什么不肯开门?为什么不见生人?
牧童的回答令人实在难以置信,他说怕人讨债呗!
陈烨请牧童领他去找梁伯,牧童很机灵地问他是不是找梁伯讨债的,如果是,他就绝不干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情。
陈烨从身上掏出一块银元送给他,对他说你看我这么有钱的样子,需要向一位老头讨债么?
牧童得了一块银元,十分欢喜,领着陈烨沿着大宅的围墙转到后门,边拍门边大声叫道:“梁老头,开开门,我娘叫我来向你要点葱花。”
陈烨笑了,这小子鬼马得很,于是问他,如果自己真的是来向梁老头讨债的,你这样岂不是害了人家?
这小子送陈烨一张笑脸,甜甜地说这位哥哥,我一看就知道你是好人,以前来向梁老头讨债的都是一伙一伙地来,凶巴巴的,还拿着棍子刀子,见人就打,见东西就砸,哪里还会给我银子?
陈烨苦笑着,摸着下巴,说你这小鬼,既然明知我是好人,为什么要收我的银子才肯带我来找梁老头?
这小子朝陈烨吐吐舌头,笑着说你不给我银子我干啥要带你找梁老头?你不给我银子我哪里有钱买糖吃?
后院里传来回应:“小铨子吗?哎,来了。”
小铨子向陈烨眨眨眼,说谢谢哥哥,谢谢你的银子,下次来还找我,梁老头来开门啦!我得走啦!不然让他知道我带生人来找他准得挨他一顿揍,说完赶紧跑了。
陈烨一拍他的屁股,你这小子,下次来我还找你,你想得美。
门内传来一阵蹒跚的脚步响,一位七十余岁的老者打开门,手里拿着一把葱,忽然看到陈烨,吃了一惊,问道:“你找哪位?”
陈烨毕恭毕敬地拱手作揖,道:“梁老伯是吗?请问这里是周宇源公子的家吧?”
梁老伯注视着陈烨,道:“请问你是哪位?”
陈烨道:“周公子家的一位远房表亲,晚辈今次经过佛山,顺便想拜访一下周伯父周伯母。”
梁老伯用身体挡着门口,心事重重地说道:“他们搬走了,不住这里了。”
陈烨道:“梁老伯,你能告诉我他们搬到哪里去了吗?”
梁老伯摇摇头,道:“我也不清楚他们搬到哪里了,你到别处去问问吧!”说完就要把门关上。
陈烨急忙阻拦住他,道:“梁老伯,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我能进去再说吗?”
梁老伯慌了手脚,道:“你不能进来,他们已经来过一次了,你就饶了我吧!”
陈烨半个身子挤进门缝,梁老伯用尽全身的力气想把他推出去,可是他又怎么能够推得动陈烨呢?陈烨走进大宅里,大宅果然空无一人。院子里仍然种着不少花花草草,但一枝桃树被人拦腰劈断,已经枯萎,花圃里的花草也留有被人践踏过的痕迹。陈烨走进大堂,大堂里家徒四壁,只有几张破烂的桌椅。
梁老伯紧跟在他的身后,不停地问他到底要干什么。
陈烨看着眼前的一切,努力回忆着每年生日都会做的那一个梦,梦境中不是这样的,房子虽然还是这座房子,但里面却布置得古色古香,桌椅茶几也擦拭得一尘不染。
陈烨回首问身后的梁老伯:“老伯,怎么会这样?我记得七八岁的时候曾经来过,那时的周家还很富裕,现在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梁老伯看着陈烨,道:“你真的是周家的亲戚?你不是来讨债的?”
陈烨道:“实不相瞒,老伯大可放心,晚辈绝不是来讨债的。”
梁老伯松了口气,在一张还算坚实的椅子上坐下,道:“听你的口音不像本地人。”
陈烨点头道:“晚辈家乡浙江丽水,姓李,名宝晴。”
梁老伯道:“李公子年少的时候真的来过这里?我在周家一辈子,从来没听说周家在浙江有什么亲戚,对李公子你好像也没什么印像。”
陈烨回忆着梦境中的细节,道:“其实我们两家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走动了,也许老伯你早把我们忘了。我记得当时我来这里这大堂内摆放有很多古懂,墙上都挂满书画。还有,当时周公子的年纪和我差不多,我们一起在后院里捉迷藏,后院的仓房粮米堆积如山。下人给我们送上糕点,都精美得很,分明是一个大富之家,才短短十余年的时间,怎会一下子变成这样?”
梁老伯叹气道:“别提了,都怪老爷他嗜赌如命,自从太爷过世后,家产交到他手里,他赌起来一发不可收拾,没日没夜地赌,谁也劝不了。这不?才短短几年时间,家产输得精光不算,连房子也抵押给了钱庄,还落得个债台高筑,隔一段日子就有人上门讨债,你看看,这宅子里的东西都没了,都给讨债的人搬走啦!。”梁老伯一边说一边捶胸顿足,老泪纵横,几乎泣不成声。
陈烨叹息道:“树倒猢狲散,能走的都走了,老伯你还留下来干什么?”
梁老伯抹着眼泪道:“李公子有所不知啊!从我父亲的那一代起我梁家就在周家做长工,我从小在周家长大,可以说是周家的半个人。周太爷去世的时候曾经千叮万嘱要我好好管束周老爷,我没有尽到职责啊!我对不起太爷啊!再说我也没有地方可去,只好留下来,留在这里为太爷看好这最后的一点家产,修修墙,补补瓦,让太爷的神祗牌还有个可以存放的地方,否则你叫我心里如何安乐啊!”
陈烨情不自禁地站起来,在梁老伯的面前跪下,磕头道:“老伯,谢谢你。”
梁老伯惊慌失措,道:“李公子你怎么啦?行这么大的礼,我怎么受得起?”
陈烨信口开河道:“老伯你受之无愧的,如果没有你的坚守,周家的列祖列宗何处安身?虽然晚辈作为一位远房亲戚,但周公子的高祖父正是晚辈的外高祖父,即是晚辈曾祖母的父亲。”
说完陈烨请求梁老伯带他到后院的祠堂里给周家的列祖列宗上香,梁老伯见陈烨诚意十足,欣然应充。
站在祠堂前,看着那一排排周家列祖列宗的灵位,陈烨上香磕拜,这些魂灵都是自己前生的至亲长辈,他在心中暗暗祈祷,希冀在他们的庇佑下早日找到周宇源,早日解开那个生死劫。
上完香,陈烨把身上带着的钱几乎都拿出来交给梁老伯,嘱托他将这间宅子早日赎回,如果有剩下的就留下来好好地过日子,不必太操劳。
梁老伯说什么也不肯收下,最后陈烨说这些钱就当自己赠给外高祖父的一些香火钱,请他每逢初一十五在周家的列祖列宗前为他装上一炷香,梁老伯这才肯收下了。
不知不觉日薄西山,陈烨向梁老伯告辞,他非要留陈烨吃晚饭不可,陈烨再三推辞,但最终盛情难却,梁老伯煮了一锅糙米饭,从后园摘了一些绿油油的青菜,还特地给他煎了两个荷包蛋。
临出门的时候梁老伯终于对陈烨说道:“李公子,说实话我真的不知道周老爷和周少爷现在在哪里讨生活,但太太逢年过节偶然也会托人给我带回一些钱物,我认识这个人,他是太太的同乡,叫石小华,我们平常都叫他小石子,他现在在省城里一间叫作祥源的当铺做学徒,如果你找到他,或许他多多少少有点清楚老爷少爷的下落。”
陈烨谢过梁老伯,握住他的手,他相信这双手在他前生的时候一定抱过自己,否则何以那么温暖那么熟悉?
人的一生中,需要经过多少挫折才能达到目标?陈烨不知道,但他相信只要自己付出就一定会有回报。
也许是前世今生的宿缘,兜兜转转陈烨又一次踏上广州的街头。
此时这座中国南部规模最大历史最悠久的城市已沦陷于侵华日军手里几达五年之久,大街上随处可见耀武扬威的日本士兵和横行霸道的日本军车,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这座城市真正的主人,数十万广州市民正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陈烨雇了一辆黄包车很顺利地找到祥源当铺,祥源典当行那一块金漆招牌在太阳的照射下闪闪发亮。当铺的老板,一位留着山羊胡子的老头正拿着一个放大镜站在柜台后仔细地琢磨着刚刚收到的一件古玩,陈烨走到他面前隔着窗口很客气地问他,老板,石小华在吗?
老板抬起头审视着陈烨,说你找他干嘛啊?
陈烨笑笑说我和他是同乡,找他叙叙旧。
当铺老板说这小子今天不在,听说他一位什么朋友挨了打,一大早的他就活也不干跑出去了,这小子,若不是看在他工钱便宜的份上,老子早就叫他滚蛋了。
陈烨说那你老先生知道他去哪里了吗?
当铺老板头也不抬地说这小子还有哪儿好去?福华坊呗,八成是看上了人家的那妹子,整天就往那里跑,我看迟早他也得让人好好修理一顿。
这位留着山羊胡子的老头还在絮絮叨叨地数落着石小华的不是,陈烨却早已走出了当铺,随手招了辆黄包车,坐上车直奔福华坊而去。
陈烨对广州并不熟悉,但黄包车夫却驾轻就熟,福华坊大概就在上下九附近一带。黄包车夫拉着陈烨穿街过巷,不到半个小时就来到一座叫作福联火柴厂的对面。黄包车停下来,迎面是一块牌坊,上书“福华坊”三个隶书大字,左右是一副对联:福泽千秋万民吉祥安康;华源宝地盛世如意太平。
下了黄包车,走进福华坊,陈烨站在牌坊下打量着眼前的一切,秋阳明晃晃地照着,映入他眼帘的是灰白的骑楼、红砖青瓦的屋子、旧教堂改造成的公寓,时光仿佛在这里已经停留,惟有天边的孤雁独自飞过。
陈烨慢慢地往前走,偶然有骑着脚踏车的年轻男女从他身边擦肩而过,屋檐下,白发苍苍的老婆婆正在晾晒着衣裳,七八个流鼻涕的小孩在一棵大榕树下玩游戏,到处充满浓厚的生活气息,若不是一间米铺前正站着两个身穿黑色制服背着长枪的警察,陈烨真怀疑这里是不是一九四二年代的广州。
米铺的店老板是个矮矮胖胖的中年男人,正愁眉苦脸地向两名身背长枪的警察诉苦,他捋起裤管让警察看他小腿上的伤痕。一名警察手里拿着笔和本子装模作样地记录着,另一名警察则不时地向他问一些问题。陈烨没有苗晓男能读懂唇语的本领,他们到底在说什么陈烨听得不甚清楚,及至走近,这才发现米铺里凌乱不堪,白花花的大米洒了一地,铺子里明显有打斗过的迹象。
陈烨想起当铺老板的说话,心里有了头绪,待两名警察走后,陈烨走进米铺里问米铺老板可认识石小华?
米铺老板正唉声叹气地收拾着店子里凌乱的物品,抬起头看着陈烨说石小华?他照料老龙去了。
陈烨问老板发生了什么事情,怎么店子里弄得一团糟?
米铺老板叹了口气说别提了,那帮地痞又来收入会费,一开口就要两百元,我哪里拿得出来?他们大清早就来捣乱,你看看,你看看,把铺子砸了不算,还打伤了我的伙计老龙,唉!这年头,怎么个活法?
陈烨问老龙伤得重不重?
老板皱着眉头说三根肋骨被打断了,人没法动,这下可好了,没人干活,这铺子关门算了。
陈烨说老板老龙现在在哪儿?我想去看看他。
老板说你是老龙的什么人?面生得很,以前没见你来过。
陈烨说:“我其实是石小华的朋友,和老龙见过几次面,听说他被打伤了,所以来看看他。”
老板说小伙子你们还真够哥们的,今早小华一听老龙被打伤马上就过来了,他就住在里面教堂的106号公寓里。
从米铺往上走,大约三百来米的距离就是一座教堂改造成的公寓。自广州沦陷后,日军侵占大片民居,大批居民出走香港澳门避难,还有一些无家可归者,教堂的牧师便将教堂改成公寓,让他们暂时居住。
陈烨找到106号房,房门敞开着,站在廊下看进去,只见不大的房间里站了几个人,都是二十来岁的年纪,他们脸上神情愤慨,却又带着一种无可奈何的悲哀。另有一人躺在靠墙的床上,不停地痛苦呻吟,一位身穿黄衣的少女正在用手帕帮他抹着脸上的汗珠。
陈烨并不认识石小华,但其中的一个人却一眼就认了出来,就是他,周宇源,虽然陈烨只在照片上见过他,而且是他年老时候的照片,但他脸上的轮廓并没有很大的改变,眉宇间依然英气逼人,虽然身材略显瘦削,但表情却淡定从容,眼睛清澈得像一湾碧水,这就是陈烨的前生,千回百转,他终于找到自己了。
虽然陈烨早有心理准备,虽然知道迟早总有一天会见到他的,但在这一刻,陈烨真的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站在廊外静静地看着他,他没有发现陈烨,房间里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床上老龙的身上。
看着周宇源,陈烨实在想不出这样一个看上去毫无机心的青年在未来的日子里会铸成什么样的错,但人不可貌相,即使那个人就是自己,在这世上,有谁敢说自己完全能够看懂自己?
在外面站了片刻,陈烨虽然很想进去帮助他们,可是他对他们来说素昧平生,如果有一个陌生人贸然地走进你的家里,与你并不相识,他却说是你的朋友,他会帮助你做许许多多的事情,你会相信他吗?
这实在是一个问题,应该怎样才能成为他们的朋友?陈烨想这个问题应当会有更好的办法。
整个上午,陈烨就一直站在教堂外面的小花园里远远地看着那一间房子,直到正午时分,房子里的几个年轻人才陆续地走出来告别离去,幸运的是其中竟有三人都是住在教堂的公寓里,周宇源就住在二楼的208号房间,其它有两个住在老龙的隔壁,一个小个子留着分头的青年则径直离开教堂往福华坊外走,陈烨想这个应该就是石小华吧!知道了周宇源的住处,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了,陈烨干脆就在福华坊租下一间房子,这间房子就在教堂的斜对面,而且是二楼,即使站在房间里,只要打开窗子,整座教堂就尽收眼底,周宇源的一举一动他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付过房租后,身上的钱已经所剩无几,李宝晴祖父赠送的那一大笔钱已经被他在这两个月内挥霍一空,坐在房间里陈烨想是时候找一份差事干干了,既然来到这个时代,就应当认认真真地体验一下这个时代的生活,最好是能够找到一份可以和周宇源在一起共事的工作,那么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每天生活在他的身边。
房间里的家具一应俱全,陈烨泡了一壶茶坐在房间里慢慢地品味着,从外祖父开始想起,一直想到周老太太、周蕾蕾、李宝晴祖父、秀峰隐士、苗晓男,每一件往事历历在目,前世今生俱在眼前,陈烨不禁唏嘘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