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天上的寒月出来了,天上一轮,水中一轮,碧水悠悠月影斜斜,他就站在船首望着那一弯黄油油的冷月轻声呤道: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夫妇同罗帐,几家漂散在外头?
呤完后摘下帽子向陈烨鞠躬道:“李先生,请入座。”
陈烨微微一笑,走过他身边的时候忽然一拳打在他的肚子上,中年男子猝不及防,闷哼一声,抱着肚子直不起腰来。
陈烨走进船舱,在一张矮几前坐下来,中年人深深地吸了口气,这才忍着极痛隔着矮几坐到陈烨的对面。中年人也不气恼,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似的,从几下捧出茶具和小火炉开始烧水,一举一动全神贯注,仿佛煮的不是茶,而是在做着一道人间最不寻常的极品。陈烨这才有余闲仔细地打量他,他气色不错,面如冠玉相貌堂堂,可见年青时是一个十足的美男子,特别是他的那一双手,纤长而圆润,白净而整洁,充满书生的气息。
陈烨冷冷道:“你为什么不还手。”
中年男人苦笑道:“我不是你的对手。”
陈烨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你也跟了我半个多月了吧?”
中年男人没有回答,炉水初沸,他一面泡茶一面看着陈烨笑道:“寒夜客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初红。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今晚难得李先生光临小乌,顿觉小乌篷筚生辉,然小乌内别无他物,唯有烧茶敬客,粗茶一杯,请李先生万勿见怪。”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陈烨也没有脾气了,道:“你说的什么话?在下虽不才,却知茶乃最好的东西,或生于高山,或长于悬崖,餐风饮露,汲天地之灵气,取日月之精华,可以去污浊增神明,还有什么比它更好呢?只不过,却不知你是不是一个糟蹋了它的人。”
陈烨说完捧起茶杯慢慢地品着,茶真的是好茶,这样的好茶是不容易喝到的,陈烨放下茶杯,看着他道:“你这半个月来费尽心思跟踪在下,难道就为了请在下喝一杯茶这么简单吗?”
中年人笑笑,道:“当然不是。”
陈烨道:“既然不是,那就请直言。”
中年人叹口气道:“李先生是个明白人,我也不想转弯抹角,既然李先生已经到了这里,我想请李先生去见一个人。”
陈烨道:“安排冈本直树封了我安华大米行的人?”
中年人不置可否,道:“李先生见了就知道了。”
乌篷船漂在江心,顺流而下。江面上有不少大大小小的船只经过,偶尔还有日军的侦察快艇,岸上日军的炮楼不时有明亮的探照灯射下来,在江面上画出一个又一个光圈。长堤一带却隐隐飘来歌声,那是乐坊里歌女正在卖唱,近岸处还泊着一只画舫,画舫里灯火辉煌,不时传出阵阵浪笑,中年人长叹一声,道:“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陈烨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中年男人道:“一个普通人而已。”
陈烨道:“能跟踪我半个月的人一点也不普通。”
中年男人笑笑道:“李先生过奖了,比起李先生,在下实在微不足道。”
乌篷船驶近了画舫,画舫船头上站着一个黑衣大汉,黑衣大汉看到乌篷船正向着画舫驶来,大声喝道:“什么人?”
中年男人走出船舱,大声回应道:“林梓方求见大当家。”
船头上的黑衣大汉道:“大当家正在会客,不方便见你。”
林梓方道:“你告诉大当家,就说林梓方带着李宝晴来了。”
船头上的黑衣大汉听了,转身走进画舫里,过了一会儿从画舫里走出来,道:“大当家让你等等,到时我会通知你。”
林梓方回到船舱,为陈烨斟茶,陈烨道:“看来你们这位大当家的架子挺大的嘛!”
林梓方笑笑道:“因为他本就是个大人物,能见到他的人并不多。”
陈烨道:“哦!这么说来小弟应当感到十分荣幸了。”
林梓方捧起茶杯慢慢地喝着,边喝边道:“有时话也不能这么说,每人都有自己的位置,只是人生的际遇不同罢了。有时候位置越高,担当的责任就越大。”
陈烨点点头道:“想不到你看得倒是挺透彻。”
不知不觉一壶茶喝完了,这时月正半天,有如明镜高悬,林梓方透过船窗看着天边的冷月,叹道:“其实人生正如这月亮,月盈月亏,变幻无常,又何必在乎太多?”
一个时辰过去了,三更到了,画舫上的乐声终于停下来,莺声燕语中陈烨看到一群男男女女的身影从画舫向岸上走去,渐渐消失在夜色里。又过了一刻钟,船头上的黑衣大汉终于对着乌篷船沉声道:“林先生,大当家有请。”
乌篷船慢慢地驶近画舫,画舫上有人放下索桥。陈烨跟着林梓方走进画舫,画舫内依然灯火辉煌,只是浮华事散,明亮的灯光下,陈烨看到一位锦衣华服的光头汉子正坐在空荡荡的画舫里,左手撑在额头上,仿佛已有了醉意,陈烨叫了出来:“金八爷?”
画舫里坐的人正是金八爷,他抬起头看着陈烨笑笑,“小兄弟,我们又见面了。”
陈烨皱了皱眉头,叹了口气道:“看来小弟扰了八爷的雅兴。”
金八爷笑笑,道:“小兄弟何出此言?可知小兄弟你是我金老八请也请不到的人物。”
陈烨叹了口气,道:“金八爷若要见在下,只要通知一声就行了,何苦绕了那么大的一个弯子?”
金八爷看着陈烨道:“绕什么弯子?”
陈烨道:“在下本是正正当当地经营一点小本生意,只求两餐温饱,金八爷为何请人封了在下的米行?”
金八爷站起来,道:“有这等事?”说完目光转向林梓方。林梓方的脸红了红,走上前对着金八爷耳语了一番。
金八爷苦笑着摇了摇头,叹着气对林梓方道:“你啊!有时候想得就是太多了,这点十分不好,你一定得改改。”然后挥挥手道:“好了,这里没有你的事了,你下去休息吧!”
林梓方对着金八爷鞠了个躬,然后微笑着对陈烨挥了挥手,独自退了下去。
空荡荡的画舫里只剩下陈烨和金八爷,金八爷对陈烨道:“小兄弟,请坐。”
陈烨点点头,在画舫里坐下来,道:“八爷,为什么派人跟踪在下?”
金八爷呵呵一笑道:“你这是兴师问罪来啦?这的确是我的错,但我不这样做,怎么能找到一个绝对放心的人呢?”
陈烨道:“八爷这是什么意思?”
金八爷招招手,示意陈烨坐近他的身边,然后低声对陈烨道:“小兄弟,你的安华大米行的确是我的人请人查封的,但这实在不是我的意思,明天我就会将此事解决。”
陈烨笑笑道:“在下在这里先谢过八爷。”
金八爷挥挥手道:“不必谢,这本就是我的错,给小兄弟惹来了不必要的麻烦。但另一件事在下就必须要麻烦一下小兄弟了。”
陈烨道:“八爷请直说。”
金八爷道:“你听说过小刀会吗?”
陈烨摇摇头,小刀会这个名号他实在没有听说过。
金八爷道:“其实自大华酒楼与小兄弟一会后,我金老八就被小兄弟的身手深深折服,对小兄弟念念不忘,我派人跟踪你,就是为了了解你的底细。”
陈烨摸着下巴苦笑,“八爷现在了解了吗?”
金八爷道:“基本了解了,所以这件事才必须麻烦小兄弟。”
陈烨道:“什么事?”
金八爷缓缓道:“小刀会本是一个十分严密的组织,以抗日锄奸为己任,但在一次刺杀日本西宪兵联队大队长新泽秀的时候不幸走漏了风声,小刀会三十多名兄弟几乎全军覆没,大拇哥骆洪飞也被捉了起来,现在就囚禁在西宪兵联防大队的监狱里,性命危在旦夕,我想尽办法营救,但始终于事无补,现在只剩下劫狱这个下下之策,如果小兄弟愿意出手相助,凭借小兄弟的身手,那么这件事情就成功了一半。”
陈烨想了想,道:“骆洪飞是八爷什么人?”
金八爷叹了口气道:“我的结拜义兄,如果当年没有他,就没有我金老八的今时今日。”说完抬起头看着陈烨,又道:“我知道我的这个想法很自私,并且西宪兵联防队守卫严密,随时有性命危险,如果小兄弟不愿意,我也不会怪你的。”
陈烨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抬起头看着金八爷道:“金八爷是个有情有义的人,承蒙八爷看得起,在下又怎会说个不字呢?”
金八爷十分激动,站起来道:“大恩不言谢,事成之后,只要你看上我金老八的任何东西,你随便拿去就是了。”
陈烨淡淡一笑道:“八爷这样说,实在太小看在下了。”
分别的时候,金八爷让林梓方送陈烨上岸,林梓方细细地将西宪兵联防队的地形告诉陈烨,并且商定互相联络的暗号。船到岸边,明月高照,最后林梓方从身上掏出一张请柬递给陈烨,道:“这是金八爷的请柬,腊月二十九他将会在新荣大酒楼办一个迎春晚会,到时会有很多广州的名流和日本人出席,你有时间一定要去看看,对你以后在广州的发展十分有好处的。”
陈烨接过请柬,道:“谢了。”
林梓方微笑着对陈烨长长一揖,就此作别。
第二天一早,安华大米行果然解封了。徐金年等人的欣喜自不必说。午后,冒着凛冽的寒风,陈烨决定到和平西路的西宪兵联防队去走走,自广州沦陷以来,日军总部基本上就是靠西宪兵联防队维持广州市面的治安和突发情况。在和平西路路口,远远地只见两名背着长枪的日兵带着几名保甲防卫团的团员在路口执勤。两名日兵都身着厚厚的棉布制服,带着手套,一副不可一世的神情,几名防卫团的团员则穿着破烂的棉袄冷得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新年来临前,日伪政府为了更好地镇压市民,在全市施行保甲制度,各区成立了保甲防卫团,每家每户必须派出一名成年男丁,在市内各区繁华路段日夜帮助执勤警戒。
陈烨请的黄包车夫远远地见到那两名背着长枪的日兵,便不愿意过去了。其实,愿意到这一带来的人实在没有几个,这位黄包车夫肯拉陈烨来到这里已是不易了。陈烨付过车资,谢过他,便大步向着和平西路走去。
还没有走到面前,那两名日兵就已冲陈烨喊道,你的,良民证?
陈烨听说过暂住证、居住证,但实在没有想到在沦陷期的广州竟然需要良民证。幸亏在安华大米行开业的时候,徐金年就已为他办好了这一切,而且还告诉他,见到日本兵必须鞠躬,陈烨不吃这一套。在自己的国家,竟然要给别人出示良民证,就像在自己的家里对着破墙而入的强盗说,我是好人,这实在是前所未有的耻辱。
陈烨从大衣的口袋里慢吞吞地掏出良民证,两名日本兵看了看,又打量了陈烨一番,这才放他过去。
陈烨将良民证接回来放进口袋,然后头也不回地往西宪兵联防队总部走去。和平西路上没有什么行人,偶尔有日兵驾驶着三轮摩托车咆哮着冲过。西宪兵联防队总部就设立在和平西路的一座大宅里,据说这座大宅原本为一名李姓商人所有,广州沦陷后,这李姓商人大抵是举家避难去了,这座大宅就成了西宪兵联防队的总部。
西宪兵联防队总部的大门前有两名背枪的日兵站岗,还有一名梳着分头貌似汉奸的中年男人站在门前吸烟,看见陈烨走过来,他就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陈烨,直到大门前,他才开口问陈烨,你是什么人?找哪一位?
陈烨道:“新泽秀中佐在吗?”
他上下打量着陈烨,在心中揣测着陈烨的身份,悠悠地吐出一个烟圈,道:“新泽太君可不是说想见就能见的。”也许他实在猜不透陈烨的身份,说话还算客气。
“哦?”陈烨笑笑道:“那么要怎样才能见新泽太君?”
“唔!”他吸了一口烟,道:“这就得看你的诚意了。”
“小弟可是带着足够的诚意而来的。”陈烨看着他微笑着道,他当然明白他话中所指的诚意是什么。
“是吗?”小汉奸似乎来了兴趣,道:“你的诚意在哪里?”
“诚意嘛!”陈烨故意顿了顿,道:“当然是在心里。”
小汉奸的脸色沉下来,道:“今天太君没空,你下次再来。”
陈烨低头在他的耳边小声道:“今天我若见不到新泽太君,这个责任你不一定担当得起。”
小汉奸看着陈烨,道:“你了不起啊你,知道我是谁吗?我就是太君身边的翻译官,别吓唬我,我一句话就可以放倒你。”
陈烨道:“阁下贵姓?”
小汉奸叼着烟,“我姓什么关你哈事。”
陈烨摸着下巴笑笑道:“你姓什么当然不关我哈事。但小弟今天见不着新泽太君总得回去向金八爷交差啊!”
“呵呵,你小子搬金八爷出来压我吗?告诉你,金八爷常与太君一起看戏,我熟得很。你小子老子压根儿没见过。”
陈烨笑笑道:“那么小弟只好告辞了。”
刚转身走了几步,只听小汉奸在身后大声叫道:“告诉你,小子,太君正在会客,今天什么人也不见了。”
陈烨笑了笑,头也不回地走了,小汉奸嘴巴虽然撑得硬,但最后那一句话可以听得出来他还是有点心虚,至少他对金八爷还是有点忌惮的,否则他就不必向陈烨解释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