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陈烨要高学元找的人并不是苗晓男，金八爷都探不到一点消息，高学元就更不可能了。他要高学元找的是曾经在福华坊做剃头匠的老常，那个曾经刺过他一刀的老常。陈烨忽然想起了一点，在福华坊住了那么久，他好像一直没有见过老常的家人，也没有听说老常有家人在广州。但老常当日却说，他的家人落入了日军的手里，如果这是一个谎言，那么这个老常会不会有问题？他会不会是日本人安排的眼线？
元宵节快到了，陈烨已经准备好石室圣心教堂的约会，但在元宵节的前一天，他忽然又意外地收到一封信，信上的意思是将时间改到了正月十八，地点也改到了郊外的慈恩古寺，金八爷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陈烨却笑了笑，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四天的时间很快又又过去，正月十八的傍晚，陈烨洗了个澡，换了一身新衣服，他看上去似乎很憔悴，但在这十余天的时间里，他已将自己的意志提升了一个层次，来到大厅，金八爷已经在大厅里等着他。
“你准备好了？”金八爷道。
“我随时都准备好了。”
“你真的不用我帮忙？”
“你帮我已经很多。”
金八爷为他倒了杯酒，“自从我知道你是丽水李家的后人，我的心情就一直很复杂？”
陈烨接过酒杯，“哦？”
金八爷的眼神看起来很柔和，“我的一切得来都不容易，你是李家的后人，对我来说总是心中的一根刺。如果不是因为骆洪飞我必须请你伸出援手，我可能已经把你杀了。”
陈烨道：“但你最终还是没有这样做。”
金八爷道：“但我毕竟利用了你。”
“朋友本来就是互相利用的。”
“若果不是因为我利用了你，你现在就不是这样子，你可能还在好好地经营你的安华米行，你这辈子可能过得很平安也很快乐。”
陈烨笑了，“我早说过这世上没有若果，既然我答应你，我就料到了后果。”
金八爷叹了口气，“你真的一点也不像你父亲，你真的一点也不恨我？”
陈烨又笑了，“我为什么要恨你?你照顾了我母亲那么多年，我感谢你还来不及。”
金八爷拍拍陈烨的肩膀，“无论从前发生过什么，我现在想告诉你，雪珠是你的亲姐姐，秀珠是你同母异父的妹妹，甚至我，你甚至可以把我当作父亲。所以你并不孤单，无论发生什么，我们都会站在你的背后支持你，答应我，一定要活着回来。”
陈烨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我会的。”说完他就走了出去，走向昏黄的暮色中。
慈恩古寺座落在离西关二十八里外的慈恩村。传说清朝初年，慈恩村还是叫做沙田村的时候，有一赵姓员外，家境殷实，乐善好施。有一年寒冬腊月，眼看新年就要到来，他出外为灾民送米送衣，在积雪的小道旁遇到一位昏厥的女子，急忙上前施救。但那女子衣衫单薄早已全身冰凉，眼看施救无望。赵员外便欲将她填埋，把她的身子翻过来，只见她的怀中紧紧地抱着一团包袱，打开一看，里面竟然是一个红粉嘟嘟的婴儿，那婴儿看上去尚未满月，小脸虽憋得通红但余温尚在。赵员外急忙抱了回家悉心护养，那婴儿终于活下来。后来这婴儿在赵员外的呵护下渐渐长大，且聪慧过人，十年寒窗，在二十多岁的年纪便考中了进士，一生仕途得意，官至太子太傅。这太傅感念当日慈母舍命护犊之慈，赵员外厚生养育之恩，年老返乡后遂捐资建了这座慈恩寺。这慈恩寺雄伟壮丽，二三百年来香火鼎盛，沙田村也因这慈恩寺之名而改作慈恩村。
子夜已到，灰瓦高墙包围着的慈恩寺，陈烨站在殿前的院子里，看着殿里燃烧着的红烛静静地等着，他有一种再次穿越了时光回到几百年前的感觉，寂寥的村庄，深红的布幔，肃穆的神祗，人显得那么的渺小，生与死的距离仿佛一下子拉近了许多，生似乎并不是那么令人欣喜，死也许并不是那么可怕。
他没有着急，该来的人一定会来，他现在只关心苗晓男，这几天苗晓男到底在哪里？她过得到底怎么样？
陈烨并没有等太久，外面传来了脚步声，轻得就像落叶，陈烨却听得很清楚。
浅田俊逸出现在古寺前的大门口，他穿着一身夜行衣，脚踏灰布鞋，手里拿着一个长长的包袱。陈烨舒了口气，“你真准时。”
浅田俊逸迈进大门，一步一步地向陈烨走近，“你有没有想到是我？”
陈烨点点头，“有一点。”
浅田俊逸道：“死亡的滋味不好受。”
陈烨道：“你当然比我更清楚。”
浅田俊逸道：“我几乎已死过一次。”
陈烨道：“但你还活着。”
浅田俊逸道：“伊贺谷的忍者虽然也只有一条命，但任何人想要这条命却不太容易。”
陈烨道：“如果不是现在亲眼见到你，我也不敢相信。”
浅田俊逸道：“你那一刀的确很快，如果你那一刀真的刺中我的心脏，我已经死了。”
陈烨道：“难道我那一刀没有刺中你的心脏？”
浅田俊逸道：“你的刀很快，快得连我也低估了你，但你可能不知道，我是一个右心人。”
陈烨道：“也就是说你的心脏刚好长反了方向，一般人的心脏都是靠左，但你的却是靠右？”
浅田俊逸道：“不错，我虽然中了你的一刀，这一刀却不足以取我性命。但我还是受了伤，在那种情况下我明白我已不是你的对手，所以我只有跳下悬崖。”
陈烨道：“听说一百万人里面都没有一个这样的人。”
浅田俊逸道：“是的。”
陈烨道：“那你就更应该好好珍惜生命。”
“本来是的，这样的运气的确很少人能遇到，但你不了解，对我来说，失败比死亡更令我难受。我已经在你手下败了一次，我本来已经没有资格再挑战你的，但我不甘心。”浅田俊逸道：“所以在这里我恳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陈烨道：“我当然会的。”
浅田俊逸笑笑，“谢谢你再给我一次机会，但现在这个时候适合吗？听说你这几天都没有休息好？”
陈烨抬头看着慈恩寺里的红烛，烛光并不算明亮，“如果用我的一命可以换苗小姐的一命，我愿意。”
浅田俊逸仍然是笑了笑，“苗小姐很好，你可以放心，我没有动她一根指头。如果你赢了，苗小姐马上就会回到你的身边；如果你败了，你就永远也见不到他了，其实我并不是想占你的便宜，我只知道只有这样才会让你再度出手，并且拼尽全力，只是我想不到，她对你真的那么重要吗？”
陈烨点点头，“是的。”
浅田俊逸叹了口气，“英雄难过美人关，如果你不是太多情，天下绝没有人是你的对手。”
陈烨看着浅田俊逸，“你爱过一个人吗？”
浅田俊逸点点头，“当然爱过。”
陈烨道：“那么你应当明白。”
浅田俊逸淡淡地笑着，看着自己的双手，“我当然明白，就是因为我明白，所以我爱的人都死在我这双手里。”
陈烨的心感到一阵冷。
浅田俊逸继续道：“世上难有两全其美，我很早就明白了这个道理，当我爱到欲罢不能的时候，我只能将她杀了。因为我不能让任何人阻止我的追求，所以才会有今天的浅田俊逸，如果当初我沉湎在情情爱爱里，可能我早就被别人杀了。”
陈烨道：“那么今天你都已经得到了你想要的东西？”
浅田俊逸点点头，“差不多。”
陈烨叹了口气，“只怕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浅田俊逸道：“有时我根本就来不及后悔。”
他说完，退后三步，“铮”的一声拔出了刀，刀锋在灯火下闪着幽幽寒光。浅田俊逸双手握刀，深深地吸了口气，呼吸间，他已凌空跃起，东洋刀直向陈烨的头顶劈下。这一刀就是东洋刀法中有名的“迎风一刀斩”，没有任何修饰，简单凌厉，快如闪电。
陈烨没有后退，也没有招架，他等了九天，他不想等得太久。浅田俊逸的刀快，陈烨的身形更快，就在浅田俊逸的刀劈下的时候，他的人已迎着刀锋向浅田俊逸冲去一拳打在浅田俊逸的小腹。浅田俊逸的刀仍停留在半空人却已飞起，连人带刀一并飞起，然后就倒在院子里青石板铺成的地面，鲜血从他的嘴里喷出，他的眼神已绝望，他想不到自己原来在陈烨面前竟是如此不堪一击。他少年成名，打败无数高手，他这一生可以说还没有尝试过被人真正打败的滋味，他想不到自己败得这么惨。
无论是谁都受不了陈烨这一击之力，浅田俊逸挣扎着想爬起来，可是一个趑趄又倒在地上。陈烨走到他的身边，浅田俊逸睁大眼睛看着陈烨。
“苗小姐在哪里？”陈烨道。
浅田俊逸瞪大眼睛，急促地呼吸着，“很快就会有人把她送来的。”
话音刚落，黑暗中已经出现了一个身影，一个年青人正慢慢地在雾岚中向他们走来。年青人长得很秀美，陈烨看着他的长相，心里忽然涌起一阵异样的感觉。
浅田俊逸忽然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把决斗的地点改为这里吗？”
陈烨摇摇头。
浅田道：“因为这里正对着我母亲故乡的方向。”
年青人走到浅田俊逸的身边，看了陈烨一眼，然后蹲下身子握着浅田俊逸的手，“你还是败了。”
浅田俊逸的嘴里全是鲜血，他凄然一笑，“他根本就不是人。”
陈烨盯着年青人，忽然道：“阁下贵姓？”
年青人转头看着陈烨，“我没有姓，但你可以叫我小雨。”
“小雨。”陈烨道：“浅田是你的什么人？”
小雨看着浅田俊逸道：“我是他的好朋友，一位时时刻刻准备着为他收尸的好朋友。”
浅田俊逸的脸色已经苍白如纸，他的声音也渐趋微弱，“像我这样整天在刀头舔血的人，当然得有一个人时刻准备着为自己处理后事。”
小雨握着浅田俊逸的手，目光显得无比的温柔，“你放心，我一定会把你的后事处理好的。”
浅田俊逸的声音听起来已很遥远，“谢谢你。”他的眼睛忽然发亮，但马上就失去了光彩，然后他就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