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失去
有人正在重重的砸门,一下接着一下,整个房子似乎都在震动。
李恒把意识从极深极远的黑暗隧道里拽回来,翻了一个身,努力睁开眼睛。
他发现自己正躺在家里的小板床上,破旧的屋顶一如往常,晨光从屋顶一角漏进来,铺在只剩下三条腿的桌子上。
桌上放着一本厚达半尺的《天道经》,那是白鹿崖书院用了三百年的教科书,内容千篇一律,无非是教人如何运气,如何结丹。老掉牙的东西,任何有见识的人都不会对其多瞧上一眼。
李恒推开泛着潮味的被子,光着脚走到桌子前,打开《天道经》,从第七千五百三十五页开始背起。
一边背书,一边抓起碟子里的青盐开始漱口。
弱不禁风的木门终于被人一脚踹开,蓝府管家虎皮椒微笑得体地走了进来。
“喂,李恒,这三天你跑哪去了?让我颇是想念。”虎皮椒露出两颗长长的犬牙,摆出一副和善的模样。
“气之余,绕雪山,经明崖,借天地元气予吾身。”李恒自顾背着经书,把青盐吐出,拿起水杯,漱了漱口。心里想,我在那片丛林里昏迷了三天?
“你家老头子还没回来?”虎皮椒在房间里逡巡一周,伸手把被子拉在地上,咔嚓一声,打开手里的小刀,在单薄的褥子纵横划了几下,扯出里面黑黝黝的老棉花,放在鼻端闻了闻,“这是什么味儿?怪不得班上的同学都叫你死穷酸,果然有一股死穷酸的味道。”
李恒的爷爷在一个月前突然消失,干干净净的,一点踪迹也没有。从那以后,声称被爷爷借了五百两银子的虎皮椒便天天上门催账。这间小屋里,除了一张床一张三条腿的桌子,再无他物,他自然要不到什么帐,所以,每次前来,必然要对李恒拳打脚踢一番。
一个月后的今天,他终于对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游戏感到腻歪,开始变着法子破坏屋子里少得可怜的东西。
“不过,到底是谁送我回来的?”李恒一边旁若无人的背书,一边毫无头绪的回想那晚在丛林里发生的事。
虎皮椒把被褥破坏殆尽,把那张桌子砸烂,把整张床拖到屋外,哼哧哼哧的砸碎,把堆积成小山的碎木条点着,悠然地抱着胳膊观看火势。
李恒抱着书,坐在变成一堆废墟的小屋里淡然的念诵,三年来,他抱着天道酬勤的信念,每天背诵数页,然而他依旧是班上成绩最差的学生,依旧是最不讨尤大志喜欢的那一位。
班上的同学个个背景显赫,不是侯府的郡主便是将军府的公子,只有他,是地地道道的贫民,住在城市里的贫民窟,无父无母,只有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爷爷,一向勤俭持家,攒了很久的银子,求了无数的贵人,硬是把他送进白鹿崖书院。
何苦来。李恒常常这样想,何苦非要修行,做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有什么不好?但是当他看着爷爷殷切的眼神时,便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咬牙硬撑就是。他想,不理会尤大志的鄙夷,不理会同学的白眼,看不见自己身上与环境格格不入的旧棉袄,忍受不时而至的欺辱,日复一日,埋头背书,咬牙硬撑就是。
“我家少爷亲自来了。”虎皮椒站在门口,俨然像是宣旨的太监。
李恒顿了一顿,继续念书。
蓝府的公子哥儿蓝七长着一双秀眉,两只桃花眼常含嗔怒。悬胆鼻子,两片薄嘴唇总是下撇。尖下巴,长脖颈,身穿纯白华服,走到哪里,哪里便显得腌臜些,所以他总是不痛快。
手里时常攥着一块滑滑的丝帕,不是要擦吐出的血,而是要擦那双修长白皙的手。
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除了不得不碰的,他都不想碰。哪怕是抚摸倾城佳人的玉体,完事后,也要立刻用丝帕把手擦了又擦。
“我嘛,叫蓝七,家里钱不多,所以买不起煤炭,大冬天的只好烧绸缎取暖。我一向很低调,所以你才仅仅觉得低我一等,我若高调起来,和你就是霄壤之别了。
我所知道的世界,和你眼中的不同,所以我的行为你们也理解不了,比如,我打了你,你不能觉得受到了侮辱,像我这样把天下都不放在眼里的人,无论谁挨我一巴掌,都应该深感荣幸。”
李恒看着蓝七背着手走进来,想起了三年前两人初次会面时,蓝七那段别开生面的自我介绍。
那次新生开学,蓝七的父亲蓝将军亲自来送儿子,书院的大小领导百般恭敬逢迎。蓝将军目中无人,看到李恒时,却突然面色一变,盯着他看了良久,然后向书院领导详细备至的询问他的家世背景,听完后,神情恍惚,再次向他投来狐疑的目光。
人群里响起小声的议论:
蓝大将军风流无度,难道李恒是他失散多年的私生子?
呸!
从那以后,蓝七便视李恒为眼中之钉肉中之刺。
有时,世间的仇恨来临得比怀孕还要意外。
三年来无数欺辱的场景,李恒深记于心。
“少爷,那老东西借了咱的五百两银子,卷款潜逃,这笔账,不能不算在这小子身上。”虎皮椒向蓝七低声建议。
蓝七摸着躲在袖中的袖珍猫儿,面沉似水。
袖珍猫儿一直呆在袖管里,憋闷太久,这时哧溜钻出袖笼,爬到了蓝七的肩头,猫爪尖利,翻腾间撕破了蓝七的衣裳。
蓝七微微皱眉,向虎皮椒淡淡一瞥。
虎皮椒会意,一把攥住了柔弱的猫儿,提着送到蓝七跟前。
蓝七伸手摸了摸它的脖颈,柔声说:“今天怎么不乖了,昨晚不是给你说了,我要娶那个叫绿初的漂亮姐姐,然后把你送给她,如今看来,恐怕不能了。”
说完了这话,他食指如剑,在猫儿的颈中一划。
那小猫登时身首分离一命呜呼。
虎皮椒把猫尸扔到李恒跟前,忙从专门的锦囊里掏出一张黄灿灿的帕子,递给蓝七,一脸的高兴“少爷的修为越发精进了,这次郎魁大会,铁定一举夺魁。”
蓝七接过,皱着眉仔仔细细的把手指擦了又擦,然后放在鼻端闻了闻,轻轻叹了一口气,“猫儿啊猫儿,你抓破了我的衣裳,真是太顽劣了。”
蓝七施施然向李恒走过来,微微皱眉,手里轻轻握着丝巾,在嘴上轻轻擦了擦,垂臂撩起袍角,一双纯白色的绣金靴子显露了出来。
“擦鞋巾子带来了吗?”蓝七问虎皮椒。
“出门有点急。”虎皮椒摊手。
“带了哪一块?”蓝七不悦。
“蓝色的那块。”
“那一块我用不惯。我这双鞋子必须要用那张巾子来擦,换做其他的巾子,它要不高兴的。”蓝七摇头叹气,“没办法,只好这样。”向虎皮椒伸出脚。
虎皮椒会意,弯腰把他的鞋子细心地脱下。
“抬举你了。”蓝七说罢,飞起一脚,向李恒踹过。
一袋烟的时间后,李恒靠在墙上,看着那主仆二人兴尽而去。挣扎许久,好歹从废墟里站起来。
他的家,唯一可以遮风挡雨的小屋,已经被虎皮椒徒手摧毁,成了一堆瓦砾。
李恒抱着那本厚厚的《天道经》,冷冷看着天边细长白骨似的云朵,凝视半晌,把嘴里充满腥味的血水吞咽下去,转眼看到门板下露出一截尾巴的小猫。
这只小猫他并不陌生,平时在班上读书,同学都视他如空气一般,唯有它常常从蓝七的袖管里溜出,钻到他的座位下,呼噜呼噜睡上一小会。一人一猫,并未有过接触,自然也不可能交流。仅仅是如此,却给时常感觉绝望的李恒带来了莫大的安慰。
李恒把小猫的尸首埋在屋前树下,站立良久,趔趄着向书院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