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自乱
驿站里,客人稀稀落落。
所以纪末几个人倒也省了等候座位的麻烦,随意挑了一张靠近角落的桌子坐了,开始打量这个地方。
永诚驿面积不大,这个同时兼具饭堂作用大堂里也就将将能放到六张桌子而已,柜台后面,一个中年人正在不停地点着头,而他面前空无一人——原来是正在冲盹儿。
这人看起来四十多岁,白面微髭,长相富富态态的,身上穿着一套灰色的便服,看不出是官还是民,不过一脸的疲惫倒是显而易见。
“按昌国的规矩,一家官府的驿站里除了主事的驿丞之外,还要有‘舟车夫马,廪糗庖馔’这八司,在河流少的地方,司舟和司车会合并,不过那也至少要有七个人:
“管客人车辆的司车、管理住宿人事宜的司夫,管理专用驿马的司马,管理驿站人为仓库的司廪,管理干粮等杂物贩售,同时要负责登记和记录账目的司糗,管理厨房的司庖和负责招呼客人的司馔——你们猜,那个正在做梦的家伙,是那一位?”
纪末用手指轻轻敲着桌子,低声问道。
“司糗?”王谣第一个回答:“看那家伙的脸就很糗。”
“……方言和本意你能不放在一起说么?”纪末无语:“糗的本意是干粮的意思!”
“切!还不是一个字。”王谣翻了个白眼。
“我看,那人应该就是驿丞。”一边的贾先生却摇着折扇,轻轻一笑,张口说道。
“为什么这么猜啊。”纪末表情不变,平淡地问道。
“东翁你从一开始就不厌其烦地给我们讲解这一家驿站里应该有的人员配置,心心念念的让我们猜,可东翁你却狡猾的绕开了选择范围,让我们产生一种错觉,这个人是那七司之一,可你从来没说过那位驿丞大人不在侯选之列啊。”
贾行生说到这里,阴阴一笑:“东翁,你好坏啊。”
纪末全身一抖,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看样子,贾先生猜对了?”王谣呵呵一笑,低下头,揍过去压低了声音:“按规矩,你上吧。”
纪末翻了个白眼。
一路上他们几个可以自由活动的人闲得淡腾,所以于是约定了这种比赛:从路人身上找题目,让其它几个人猜,只要有人猜中,出题的人就要去干活。
今天,是纪末输了。
纪末轻叹了一口气,扶着桌子站了起来,“好吧,房间的事我搞定。”
“本来就应该你搞定。”王谣微微撇了撇嘴,忽然想起了什么,赶快向四周看了看,垂下了头。
“一会儿房间搞定了,我会跟谭姐说的。”贾先生看了纪末一眼,轻哼了一声说道。
“别别别,我错了我错了!”王谣急忙快速低声说道:“求你,谭姐要是知道了……”
“我只是很奇怪。”贾先生横了王谣一眼,“你明明知道事情的严重性,怎么就是这么抗拒呢?”
“这个……”王谣无力地低下了头,半晌过后,才闷声说道:“我会调整好的,请相信我。”
贾先生轻轻摇了摇扇子,叹了一口气:“希望你能说到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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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纪末已经走到了柜台前,伸手轻轻敲了敲台面,把刚才还在点头不已的灰衣男子叫了起来。
“啊——这位客官,您有事?”这个人的一双眼睛朦朦胧胧的,不过还没到把人认错的程度,比上一个驿站的那个司糗强多了,那货可是指着王谣的脸大叫“猪啊”的。
“小老儿叫满仓。”纪末换上了老迈的口吻,一张老脸更笑得像一朵大丽菊,“还没请教这位大人……?”
“噢,本官是本驿驿丞,姓武。”中年男子乐呵呵地说道。
“原来是武大人,小老儿有礼。”纪末恭敬地又行了一礼,这武驿丞急忙回礼。
他这个驿丞虽然是个正式官儿,可不入品阶,基本可以划到“吏”这个公务员序列里了,守的又是驿站这么个没什么油水可言的破地盘,所以深知自己是任谁都得罪不起的,别看眼前的这个小老头子是个平民打扮,你知道他七舅姥爷的三外甥女的前一个丈母娘是不是哪家大官府里的老妈子什么的啊?
惹不起,惹不起,所以态度要好,要微笑,微笑。
武驿丞向纪末送上了他最诚挚的微笑,看得纪末好一阵子恶心:这种色情行业的招牌式笑容挂在这么个白面馒头似的大脸上怎么感觉……这么鬼畜呢?
“那个……我家一名下仆适才来此订过房间……”
“啊?”这位驿丞脸上瘆人的笑容瞬间消失,换上了一层深深的迷茫:“有这回事么?”
“……”纪末无语:你在拍韩剧么?玩什么失忆啊你?一会儿你不会突然开始流鼻血然后告诉我你得白血病了吧?就你这脸,戴上眼镜也不像裴永俊!
“他叫阿古,是个昆仑奴,又高又壮,皮肤黑黑的。”纪末镇静地说道,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武驿丞,大有“你再敢给老子打马虎眼,我就把你的鼻子咬下来”的架势。
武驿丞眨了眨眼,立刻改口:“噢——我想起来了,是有这么回事。刚才是有这么个昆仑奴来订了三间房,可不巧,东跨院的五间偏屋已经被致仕的刑部主事乔大人一家包了四间,只剩一间了,我就把那一间让给了他。”
纪末脸上表情不动,心里却在暗骂:你个死白面馒头,明明是我们先订了房,让你“照顾”给了那个退休的什么主事,现在让你这么一说,倒成了你在照顾我们了,真是——辣块妈妈了!
可心里骂归心里骂,终归不能说出口来,他只是笑了笑说道:“这事我已经听我家下仆说过了,在这儿,先谢过驿丞大人了。”
“哈哈,无妨,无妨!”武驿丞爽朗地笑着,好像真的很享受日行一善的快感似的。
纪末耐着性子拱手说道:“我家长媳身子不爽,我先让她去房里休息了,只是我现下有些事要与她商议,却又怕冲闯了那位主事大人,不知驿丞大人是否愿意派一位小哥去通传一声,让她带着孩子过来,我这里多谢了。”
“这样啊。无妨无妨——要说还是老哥你想得全面,这京里的大人们啊,就是受不得烦。”武驿丞点了点头,自己从柜台后走了出来:“那,我就帮你跑一趟吧,不过老哥你家的儿婿我可不方便见,就把消息告诉你家那个昆仑奴,可以吧?”
“可以可以。”纪末急忙点头道:“只是,大人为何要亲自劳动?这驿中的七司都有公干外出了么?”
“啊——啊。”武驿丞脸色一僵,略带尴尬地点了点头,胡乱应了一声,就转身向后面走去。
纪末眉头一皱,身子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任谁也没注意,有一些小小的东西从他身上悄无声息地爬了下去,然后又消失了。
纪末又候了一会儿,武驿丞踢踢踏踏地从后面走了回来,走到柜台边上时,与纪末拱了拱手,说道:“我已经把话带到,贵仆说令媳片刻就到,请稍候。”
“谢谢驿丞大人了。”纪末微笑着拉了拉这位驿丞的手,把一小锭银子顺便塞了进去:“一会儿还请大人费心,为我等寻一个住处才好。”
“这——容我三思吧。”武驿丞的手指轻轻划过银锭冰冷光滑的表面,脸上的表情虽然为难,但眼中的神色却活泼了许多,让他那张白面馒头似的脸也变得灵动了起来。
“有劳大人了。”纪末幽幽一笑,躬身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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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桌边坐下,纪末轻笑了一声:“搞定了。”
“别闹得太凶。”贾先生阴阴地说道,声音细如蚊鸣。
“放心,要闹也是别人闹,咱们一个个的可都是本份良民,不争,不争。”纪末嘿嘿地笑,转口就掉起了书袋:“此正所谓‘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是也。”
“什么是也?”王谣瞪着两只大眼,强烈表示自己有听没有懂。
“意思是说,只有不争,天下的人才都争不过他。”纪末横了王谣一眼,“这个道理很深刻,现在不是解释的时候,你慢慢悟吧。”
“切!”王谣翻了个白眼,却偷眼看到谭雅的身影出现在了大堂的另一角,急忙垂下头,规规矩矩地坐好,装乖宝宝。
谭雅手里领着粗眉版的魏琪,在身后不远处阿古的陪伴下走到了纪末桌前,先领着魏琪向纪末向了一礼,又与一边慌忙站起的王谣见了礼,最后向一边的贾先生点了点头,这才带着魏琪走到桌子唯一空着的一边,坐到了条凳上。
而阿古则站到了纪末身后,一言不发,目视前方。
“下面呢,我有些事说……咳咳——”纪末刚放开嗓门说了一句,便突然弯腰咳嗽了起来,而他的声音则在此时于众人耳边响起:“我们装着谈话的样子,等着看好戏。”
众人会意地传了个眼神,开始装做低声谈话的样子,而把注意力都放到了通向客房的那扇门户。
一碗茶的时间过去了。
二碗茶的时间过去了。
……
一壶茶的时间过去了。
但还是没有动静,于是王谣有点急了。
可就在他眼睛一瞪,想要说些什么时,突然,一声凄厉之的尖叫从后面传了出来。
是女声。
纪末嘴唇一弯:成了。
可他脸上却还是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手扶着桌子探起身来,仰着头望向尖叫发出的方向,口中喃喃自语道:“这是谁家闺女啊?难道被那个游荡子强暴了不成么?”
王谣几个人差点一头磕到桌子上:拜托,你玩人也就罢了,能不能不要再诽谤人家了,这样显得咱们太像反面角色了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