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骤雨初歇
容辉照例给她包了三份红糖,万荣一眼看见她的腰带上围着一圈“茶花”图纹,克丝环结,勾成花蕊。花瓣纯白,竟是镂空出的底色。端是独具匠心,精裁别致。纵是细枝末节,也让人眼前一亮。她满心欢喜,忙去给潇璇上茶。
容辉好像碰见一个骗子,哪还注意这些?神色怏怏,淡淡地递出红糖。潇璇神色不动,却朝他眨眼睛,左眼两下,右眼三下,意在“二三其德”,是相约“晚上练功”的暗号。
容辉心里正乱,直当没看见,转身坐下,一心去包红糖,头也没回。万荣倒茶回来,见潇璇已去,不由嗔怪容辉:“你留住他呀,我还有话要说呢!”
天上风云际会,片刻后下起雨来。夏雨如豆,倾泻而下。滴瓦相击,“哗啦啦”清脆悦耳。屋中随着升起一阵热气,燥得万荣挥袖扇风,来回踱步。容辉临窗独立,见水幕漫漫,雨滴幽幽,不由触景生情:“她,回去了没有!”一颗心好似飞出了身体,任凭雨打风吹,只有悲从中来。
骤雨初歇,已是掌灯时分。天边云层相激,电光闪烁,又传来滚滚惊雷。檐下雨水落地,“嘀嗒”有序,更衬得夏夜幽静。容辉思绪默默,独坐窗前,不由瞻前顾后。
他们先前约定,下雨不去练武。眼下不到戌时,正是相约时间。可大雨初停,地面尚湿,林中更不适合练武。他经白天一遇,心中忽有感触,自觉无需再去找潇璇练功,免得徒惹伤心。待想“先发制人,主动撂下,好歹不被她轻瞧。”又有些不舍,只好自我安慰:“先去瞧瞧,她去了固好!若没去,也不知道我去了。只说明我连让她沾湿鞋底都不配,索性撩开手划清界限!”柔肠百转,患得患失。
容辉走在路上,一时盼潇璇风姿悄立,站在山石林边。一时又盼石林草间空无一人,得个水落石出,倒也痛快。他从林中窜出“太极门”,身上已沾湿一大片。行不多时,来到约会的林边,只见石间草旁空无一人。胸口似被大铁锤猛击了一下,心如刀剜,肠似尖绞,脑中嗡鸣作响,几欲摔倒。
他愣了一会,蹒跚到一处矮石上靠着,脑中一片苍白,眼角情泪暗滴。忽而盼望潇璇再过片时就来,又盼她再也别来,自己伤心一场,此生再无遗憾。
云销雨霁,月华乍现。容辉仰头望月,月落西山,疏忽间两个时辰已过。他伤心失望以极,反而心境平复,长叹一声,站起身来,转身就走。迈出几步,忽听一声哀叹:“怎么不等我了?”语声温婉,微微颤抖,不是潇璇是谁?
容辉又是一惊,胸口又似被铁锤猛击一下。心头一颤,缓缓转过身来,只见月光下白裙飘飘,正从山石脚边转出。空山寂静,夜凉如水,更衬得伊人如鬼如魅。
他胸口热血上涌,心中又是感激,又是感动,却不知说什么好。潇璇巧步轻移,走到他身前柔声问:“什么事不高兴?”
容辉见她目光灼灼,纯真无瑕,心中又羞又愧,暗怪自己多心。不由实话实说,摇头轻叹:“自惭形秽!”
潇璇凤眼如星,上下打量他,嫣然轻笑:“我又不嫁你,你惭秽什么!”
容辉本觉一股热血在心头滚流不定,听了这话,胸口又似被铁锤一击,脑中嗡鸣作响。恍惚片刻,忽觉灵台空明,身体轻飘,说不出的清醒。微微一笑:“我学好医术,练好内功,强身健体就好。那些刀兵拳脚,不学也罢。”
潇璇觉得他今天十分奇怪,“竟然不学武了!”心头也是一震,又仔细端瞧眼前这个家伙,忽然见他脚上穿着一双精致的帆布绣鞋,不由赞叹:“这鞋真好,谁做的!”
容辉据实以告:“我用一罐酱豆,和一个师妹换的!”
那酱豆是她亲自买上山的,他居然拿去和别的姑娘换鞋穿。莫说一罐酱豆也换不到这么好的鞋,也没有哪个姑娘主动给旁人做鞋。她知道,这双鞋也是“她”做的。
潇璇恍惚半晌,悠悠开口:“我今儿不舒服,就不练了!”说着转身而去,仍是衣袂飘扬。
容辉看得清楚,那眼神分明含着震惊、伤心和失望。他心底一痛,望着那道倩影回问:“明天呢?”
潇璇盈盈迈步,悠悠应承:“我有事下山!”五字出口,人已飘进烟中雾里。容辉又恍惚了半晌,长叹一声,转身而去。
潇璇走出小会儿,忽然“嘤—”的一声,靠在一块石上,忍不住呜呜咽咽,心中自伤自怜:“我传你内功,教你武艺,你到底当我是什么人?”又想:“她会刺绣针织,我只会抡剑杀人,你终究瞧不起我!”想到这里,更觉伤心。又倚在石边抽泣了半晌,才蹒跚而去。
至此以后,两人虽还一起练武游玩,却都少了一分热切,多了几点真诚。发乎情,止乎礼,相敬如宾,越来越像姐弟。潇璇心思细密,气质沉稳,总让旁人显得低她一等。容辉却开始被她感染,和她在一起时,只觉得安宁恬静,功夫越练越强。
仲夏时节,昼长夜短,天气渐渐炎热。所幸山上风大,地势又高,炎而不闷,热而不燥,正适合避暑消夏。于是公卿世家纷纷送来拜帖,约好了上山拜“寿星”。
这一月间,长老们为拥立掌门,合纵连横,吵吵嚷嚷,始终没个定论。陆潇诚人情练达,“三把火”烧得又足又旺,挣得阖山称赞。只是银钱周转不灵,月例迟迟发不下来,不免让人唏嘘。
潇璇助理庶务已有年月,关键位置上早有自己的人。管事们非但掣肘束足,就连陆潇诚“包青楼,养戏子,蓄妾藏娇”的事也抖了出来。容辉又偷偷随潇璇下山劫了“信义镖局”两次“红货”,惹得总镖头“铁老爷子”亲自上山问罪。山上山下,闹得陆潇诚里外不是人。
潇璇三人轮班领着道童们在榻前侍疾,山参、鹿茸、燕窝等药又供应不断。“明清真人”精神渐长,一月下来,又能开口说话了。众长老争得面红耳赤,只好退而求其次,又推举明“清真人代”理掌门。潇璇接管庶务,第二天就发清了月例。
五月初一是“寿星”诞辰,山上先发了夏装,都是窄袖中衣和宽肩背心,女裙男裤,都十分透气。又大办水陆法会,为天下老人祈寿。道场设在“太始门”内,五十九名道士按“朱雀七宿”排列,面南而坐。头戴羽冠,身穿法衣,手持法器,闭目诵经。端的是精神饱满,器宇轩昂。
南方端置黄幔法坛,中间供着“寿星”玉像,尊前奉着百花鲜果,金银玉器。蜜烛对列,香炷井然。幽香四溢,金碧辉煌。玉器相击,玲玲有秩。道士诵咒,朗朗有声,比过年还热闹。只因贵客们要上头几炷香,香炉还是空的。
山上虽早有安排,各房各司也都尽职,临了仍有许多变故。潇璇只好暂管掌门对牌,亲自坐镇“太始门”西厅,支应全局。
她今天穿了套白棉布紧身深衣,紫锻窄襟,尤显身姿。带着套青玉头面,乌黑衬亮,彰显清凉。丝带束发,腰佩荷包。简约精致,更显得端庄沉稳,落落大方。
山上有临时要用人的,刚好要领物的,急着要结账的……都由各房执事直接报给潇璇。她只抓三样,缺人的写下事宜,用印后派去“寮房”。领物的写下借条,给“对牌”派去“库房”。结账的凭收据派到“账房”。进进出出,有条不紊。
赵长老亲率“客堂”弟子,下山百里迎接贵客。午时初刻才遣弟子回报潇璇:“澄国公陈夫人,齐国公田夫人,和韩国公韩夫人到山下了!”多的一句不说。
潇璇端坐帘后,见他面目光洁,气息和缓,显是一路走来的,心中不由冷笑:“人到山下才报,分明是要我难堪!”想再问详悉,也问不出来。略作盘算,索性直接问:“澄国公府上来了多少辆马车。”
那弟子躬身回禀:“二十辆!”
潇璇颔首吩咐:“知道了,你去吧!”
潇娟坐在一旁,还想再问两句,潇璇已挥手遣那执事下去,又吩咐她:“你们陪师父去接,我就在这看着,再遇到变数,也好有个照应!”
那三家早在山上修了避暑别院,丫鬟婆子们随侍院中。潇璇就只需安排好随行护卫、小厮们的食宿。大家出门又有礼仪,她一问马车数量,自然知道了随行人数。潇娟见她胸有成竹,当即带着两个护法,抬了一乘滑竿,去请“明清真人”。
“明清真人”头戴金翎羽冠,身穿云边鹤氅,巍巍然坐在滑竿上,目光炯炯,神采奕奕。潇月和潇娟换了夏装,随侍两旁。款步徐行,袅袅婷婷,更衬得夏日清爽。
一众人浩浩荡荡,出了“太极门”,正好碰见一队女眷。绿荫环绕中,三位国公夫人也坐着纱幔滑竿,均由四个仆妇抬着过来。滑竿四周簇拥着一众丫鬟,后面还跟着十几乘马车,均是三府中的小姐少爷们。莺莺燕燕,别成景致。
明清真人颔首见礼,在浓荫下抬手住轿。潇娟悄声吩咐:“停下!”
三位夫人也停下滑竿,随侍的媳妇立刻往后传话:“请姑娘们下车!”丫鬟们上前撑伞搀扶,陈夫人走上前问候明清真人:“您老可还硬朗!”
“明清真人”比陈夫人年轻,还炼过玄门内功。而今遭际如斯,实在让人扼腕。这时见三位夫人肤质光洁,神清气爽,步伐稳重,的确比自己年轻。虽然满心委屈,仍赔笑应承:“承您吉言,还能吃能睡!”又问侯三位夫人:“这一路跋山涉水,一切可还平安?”
田夫人看见潇娟和潇月,又抬手招呼:“这是娟儿和月儿,越发清秀了。”韩夫人也啧啧称赞:“还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也只有这钟灵毓秀的山,才能养出这么清丽通灵的人!”
潇月和潇娟裣衽行礼:“陈夫人好!”“田夫人好!”“韩夫人好”
一众小姐也上来凑趣,双方都是熟人,相互见过,又问起潇璇:“璇姐儿呢?她怎么没来!”又有人问:“这一年不见,她还没长大吗?”引得群淑掩袖轻笑,莺吟燕舞,比过年还热闹!
众人稍作寒暄,“明清真人”又招呼三位夫人:“给‘寿星’的头三炷香还为三位夫人留着呢,还请三位夫人移步!”
老百姓每逢黄道吉日,为上头三炷香,往往先斋戒三天,半夜起身沐浴,大清早就往寺门外排队。陈夫人抬头见日近中天,竟还留着钱三炷香,不由合手向南边作了个揖,连声感叹:“罪过,罪过!”忙往“太素门”去。丫鬟们生怕自家小姐晒着,纷纷撑开流苏绸伞,快步跟上。
潇璇本在“太始门”西厅理事,铃铃吟唱声中,见三位夫人过门,也跟着上去点香,双手递给陈夫人。三位夫人接过檀木高香,拜了三拜,然后由潇璇三人插回香炉。
三位夫人又各从袖中掏出一方黄封,再由潇璇三人供奉案上,然后绕过法坛,由“明清真人”陪着,去“太初门”东厅喝茶,顺便拜访自家长辈的替身。
各家小姐接着为长辈敬香,或祝“福寿康宁”,或祝“长命百岁”,或祝“安乐吉祥”……也纷纷掏出黄封,交由潇璇奉上,然后由潇月作陪,去了“太初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