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无声的电话
托诺帕基地盈满黑色气息、专门为隐名瞒姓者提供便利,战后可以说接待过各种各样的顾客。< >不过,今天的到访者在此处仍引起不小的波澜。那些见多识广的店家们,这回是第一次招待活鬼。通体黑色的x-29前掠翼试验战斗机缓缓降落,在联络道中段往里一拐,消失在了庞大的改装店铺群落之中。虽然也有人好奇地探头探脑,毕竟前掠翼战斗机是非常稀罕的东西,人们自然会对驾驶员的来历、身世背景有所兴趣。只不过,既然是隐秘行动飞机的改装场所,不该问的不打听,这是基本素质。飞机经过简短的滑行,进入了一家喷涂机库。幸亏x-29可以使用和f-5通用战斗机相同的技术支持设备,这给店家省了不少心。
座舱盖打开,飞行员站起身,佝偻着腰、顺着登机梯爬了下来。
这个人的样子把店员吓了一跳。从动作判断应该是女驾驶员,但没人能判断她的具体岁数,有人说搞不好有六十岁,因为她走路时左摇右晃,双臂僵硬、几乎不摆动。身体瘦弱,四肢细长,尤其是胳膊,似乎能够摸到膝盖。她以数字7自称,名字是麦琪,围巾包着脸,人们只能看到她的宽额头、惨白的皮肤,还有像山羊一样的双眼,右眼向外翻着,像是瞎了,似是陈年死尸。
但是,麦琪毕竟是活生生的人。她总是遮掩容貌,也不正脸看人,似乎还很在意自己的外表。对于一位女士来说,面貌骇人恐怕是最令人困扰的事情之一。不过,从她的某些身段和动作来看,“7”麦琪也许在很多年前是个美人、也许曾有很多年轻小伙子爱慕她的容貌,不然,她也不必特别地规范自己的举止仪态。只不过,她现在的样子的确令人害怕。
有的店员还是对这副躯壳有所同情,可她是“羔羊”佣兵,似乎并不需要其他人的怜悯。她现在急不可待地需要另一样东西,电话。她要打电话。
在店员的指引下,干枯如骷髅般的“7”麦琪转到了柜台侧门的休息室隔间内,走向投币电话前。
绿色的电话挂在木板上,污渍斑斑,混着一股烟味。旁边还有几张便条纸,以及散乱的烟蒂。昏暗的灯管不时闪烁两下,镇流器发出啪啪的声音。
麦琪的脸色非常慌张,她需要定时联络心理医生,现在已经迟了9分14秒。
这名医生是阿诺德专门请来为她治疗的,这让麦琪非常感激。她一直将阿诺德视作恩人、也是自己的生杀之主,什么事情都愿意为他做,哪怕是亵渎神明。但是,麦琪这段时间遇到了严重的问题,令自己痛苦不堪,只有这名心理医生能够让她濒临发疯的心安静下来。< >
她非常信任医生的催眠疗法,对方可以利用电话对自己实施催眠治疗,减轻内心的痛苦。
战后,催眠治疗在前美大陆非常盛行,价格也很高昂。阿诺德为她请来的医生拥有丰富的经验,麦琪也很信赖。整个治疗过程是艰难的,但麦琪挺过来了。第一次催眠是通过战斗机机载无线电,几乎可以说是完全失败,麦琪当时几乎发了狂,始终无法进入催眠状态。经过不断的练习,效果也十分有限。直到有一次,她通过反射镜盯着机身左侧的山羊头骨标记时,医生成功地对她实施了催眠。从此之后,麦琪就能接受更好的心理治疗了。即便外出执行隐秘任务,医生也能通过电话,在她毫无觉察的情况下,冷不防地就突然对她实施催眠。
不得不承认,麦琪本身确实适合这样的心理治疗,她是个很敏感的姑娘、看到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小东西就会兴奋起来,而且想象力丰富,容易听信别人的话。不过,实际上她还得借助药物。在她登上战斗机前就吞服过医生给的药,可现在显然到了非找医生不可的时候。
她拿着电话听筒,难得地露出了轻松的表情。当放下电话时,根本没有意识到过了多长时间,总之,她飞机上的山羊头骨又跑到左边了,她放下心了。
甚至可以说,麦琪的精神亢奋起来,山羊一般的左眼焕发着前所未有的神彩。
店员收费时,一个个都面露惶恐。在他们看来,这位女士打完电话后比刚才更加不正常,如山羊似的眼神充满着一种怪异的紧张、神经兮兮、显得更加可怕;尤其是往外翻着的右眼,让人怀疑这只瞎了的眼珠是否属于另一个人,似乎不受控制。
要不是见过她之前的样子,很多人都会认为这婆子肯定有严重的疯症,要不就是被这里的某种毒蜘蛛咬了。
但是麦琪没有疯,她坚信自己绝对没有疯。这种紧张的情绪不是疯,相反,这让她的观察力更加敏锐、动作更加迅疾。她甚至能看到常人看不到的东西,听见世界上最微小的声音。就连地狱的召唤,麦琪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她的意识如此清醒,不会有人敢说她疯了。
她步伐摇摆,在柜台付账、接着走向自己的战斗机。腰佝偻得更加厉害,十指像是抓着什么东西,凭空用力,她的身体似乎在微微抖动。
爬进飞机座舱,靠近弹射座椅中。把腿部束带系紧,再拉起安全带,将自己的肩膀压得死死的,她就像是害怕自己会逃跑一样,将身体牢牢固定在弹射座椅上。不过,麦琪怎么会逃跑呢,她现在的状态再正常不过。经过长途转场,她终于抵达目标区,准备开始执行任务了。
麦琪调亮膝板平板电脑的屏幕亮度,一直亮到刺眼,亮到这荧幕光芒将她的下颌照得绿幽幽的,然后才开始查看任务。
这任务是阿诺德指示的,她无条件听从自己的主人,哪怕去轰炸教堂她也义无反顾。这种无条件的忠诚并非自己对阿诺德的爱慕,也不是出于欣赏,更不是想要从他那里获得任何好处。而且实际上阿诺德经常虐待和凌辱她。记忆中,自己过去的生活连牲口都不如。但是,为什么还要忠诚于这样一个人呢。麦琪觉得,毫无疑问是因为阿诺德那一口参差不齐的、锋利的白色牙齿,像野兽的獠牙、吸血鬼的犬齿。麦琪甚至迫不及待地想要让阿诺德啃咬自己,就像吸血鬼。这样,自己就可以永远地摆脱心灵上的痛苦。要不是阿诺德给自己找的医生,她恐怕早就无法忍受而自杀了。
无论是谁,如果听到麦琪的这番论述,肯定会觉得这女人毋庸置疑地是个疯子。但是,真正的疯子应该完全癫狂、丧失逻辑,让常人完全无法理解。可是,看看麦琪,她现在的思考逻辑如此严密,可谓井井有条。膝板平板电脑的亮度正合适,足以刺激自己亢奋的神经。嶙峋干枯的手指利用介电手套才能让触摸屏有所反应。她看到了,任务是消灭一个叫蒙击的人,他驾驶一架歼1asv战斗机。对于麦琪来说,猎杀目标没有名字、没有代号,她统称为“餐食”。平板电脑上,“餐食”的行进路线、导航点时刻、高度区间全部显示得清清楚楚,想要截击这样一个目标,实在太容易不过。任务完成后,主人会赏识自己吧,主人会宠爱自己吧,会用他洁白的牙齿咬自己的脖子吧。麦琪等不及了,她想立刻解决掉今天的“餐食”,然后接受主人阿诺德的恩典。午夜之前,这是一天之中最黑的时候,“进食”的最好时间。暗夜死一般寂静,黑色的x-29再次起飞,静悄悄地,没有人察觉。
麦琪无数次在这样的时间进食。她的行动毫无声息,不发出一丁点儿的响动。
她关闭了所有的导航灯和编队灯;发动机维持在中等推力位置,不开加力,掩灭任何一处发亮的部分。这样的夜晚,亚光黑机身将呈现一种灰暗的、说不出来的颜色,完全融入暗夜之中。此时,只能看到半空之中的山羊头骨、飘飘忽忽,恶魔之羊脚不沾地。
发动攻击前,麦琪的行动非常、非常缓慢,每个动作都像变色龙一样在半空中慢慢地运动,在黑夜中不激起一点动静。
前掠翼战斗机正符合麦琪的需要。
这种机翼前伸的战斗机之所以罕见,主要是难以处理的气动弹性发散问题,即机翼前端会在空气作用下向上扭转,随着扭转加剧、气动力就越大,进而继续加剧扭转,直到完全破坏机翼结构。
不过,麦琪能够利用这样的气动扭转来改变飞机运动姿态,这就避免了飞机作动筒控制襟副翼时发出声音。
发动机也进行了静音处理,但控制的时候依旧要非常柔和,不然,收敛扩散叶片会因为摩擦而发出刺耳的咯吱声。
麦琪如此小心谨慎、已经到了无所不用其极的地步。如果是普通人,肯定觉得她担心惊扰到猎物。但是,战斗机的捕食可不是靠气味或者声响啊。
这种绝对安静并非是为了敌人,而是为了麦琪自己。
现在的她就像是处在过敏状态,对于声音极度敏感,任何一点响动都能令她失去心智而发狂。她容忍不了作动筒的吱吱声、听不了风在机身流过的空穴噪声、耐受不住发动机的隆隆声。就连在燃油管路中粘稠液体的流动声,麦琪都听得清清楚楚。用耳塞?绝对不行,固体传声甚至会将这些噪声成百倍地放大,那更令人发疯。
如此谨小慎微、行动富有条理,谁会说麦琪疯了呢。
在这种万籁俱寂的空灵之中,麦琪能够感知到世界的每一点细节。她现在的状态愈发炉火纯青,比接触医生之前要强百倍。这都要感谢阿诺德找来的医生,不但让自己心灵减少痛苦,而且还让自己的战场感知能力空前提高。山羊般的左右眼将外面的世界映照在心中,就像是天球仪,万物一切都被自己所感知。她看到远方的黑影了,只有两个。其中一个她管不着,另一个则是如此特别、唯一无二的歼1asv。
麦琪几乎蹑手蹑脚地操作飞机,心也提了上来。
黑夜静悄悄的,浮云也静止不动了。
空气凝固、光线停滞。
一点声音都没有。
餐食就在面前,可是,对方对自己的行动还浑然不知。
麦琪忍不住笑了出来,它多么愚蠢。突然,这个目标轻轻动了一下,难道是听见了自己的笑声。如果是普通人,这时候肯定已经吓得停止行动,可麦琪绝不会。她相信如果自己想要接近任何餐食,对方都不会发觉。她足够蹑手蹑脚、谨小慎微。进餐时间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