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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57(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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懋勤殿中,胤礽坐主位,达汤耿三人侍立于阶下,侍奉皇太子读书。

炎炎夏日,即使立于殿内,也能感觉到热浪的扑袭。胤礽端端正正的坐在那里,手里拿着一册书,却怎么也看不进去。非是因为热,也非因为书的内容不吸引人。而是因为达汤耿三人的不配合。

他一到懋勤殿坐下,还未开始读书,就要求三人坐着给他讲课。可三人硬是不肯坐,说这事不合规矩。胤礽劝了许久,仍是无用,他不得不放弃。

可是过了半刻钟,看着三位老臣又热又晕摇摇晃晃几欲扑倒在地的样子,胤礽终究还是忍不住了,他默默站起来,拿着书册走到三人跟前站定,也不说话,就那样默默的盯着达汤耿三人。

三人被他盯着,皆惶恐,耿介开了口:“太子起身所为何故?请太子回座位上静心读书。”

“三位师傅这么大的动静,我又如何能静心读书呢?”

胤礽也不管三人是否同意,扬声唤了人去搬三把圈椅进来放在三人身后,“师傅们若是不肯坐,那我也只好陪着师傅们站着读书了。”

怕三人不肯坐,胤礽又道,“师傅们年事已高,若是站着累出个什么好歹来,又怎么能继续教我读书呢?何况,没有皇阿玛的准许,即使师傅们病了,也得带病给我授课,那岂不是更辛苦?这又是何苦呢?”

达汤耿三人心里想坐,却又不敢坐。原因也简单,他们是怕康熙回来知道了会生气而因此惩罚他们。侍奉皇太子读书怎么能坐着呢?他们怕康熙觉得他们不尽心。

胤礽太明白三人的心思了,见三人还是踟蹰犹豫不肯坐,他也横了一条心了,沉脸拧眉道:“难不成,三位连我的话都不肯听了么?”

不得已,他也只能拿皇太子的身份出来压人了。

最后,还是耿介开了先头打了圆场:“皇太子莫生气。臣等坐着就是了。还要多谢皇太子体恤臣等年高之人。”

胤礽唇角有笑,不再多话,踏踏实实的回自己的位置上坐着去了。

通过这一段时日的相处,他确实能看出三人皆是耿直端厚之人,虽有些迂腐固执,但也是情理之中。更重要的是,三人都是真心辅佐他读书的。并且在话里话外,都流露出将他看作国之储君未来皇帝的意思,都有一心希望他能够勤加学习,以完他三人功业的愿望。

胤礽本来心中还有顾忌,如今揣摩出了三人的性情心思,也就没了那份戒备了,他心中早就存了一些心事和疑问,不能与康熙说,却希望可以跟辅佐自己的老师交谈沟通一番。

满文课毕,达哈塔先行离开,独留下汤斌耿介二人给胤礽布置第二日的课业。

胤礽见达哈塔不在殿中,殿外又有自己的人守着,断不会有人偷听,他便合上书册,定定的瞧着汤耿二人。

汤耿二人看方才还带笑的皇太子忽而合上书册一脸严肃的望向他们,心下都是一突,汤斌开口问道:“太子何故合上书册?老臣还没有布置课业呢。”

“我蒙皇阿玛恩赐,有满汉三位师傅教我,我心里其实是很高兴的,”胤礽道,“只是我想问问两位师傅,这授课之说的意思,是不是我有任何疑问,两位师傅都会替我解答呢?”

汤斌点头道:“自然是这样的。”

耿介听了这话,职业感和责任感爆棚,觉得自己绝对有义务替太子传道授业解惑,因此跟着道:“太子若有疑问只管问,臣等若是知道的,一定会尽心给太子解答的。”

“这就好,”胤礽笑了笑,问道,“两位师傅觉得,做太子者,最重要的是什么?”

“这个……”汤耿二人没想到胤礽一开口就是这样的问题,迟疑了半晌,还是汤斌先开了口,“老臣以为,身为皇太子者,最要紧的就是以皇上之心为心,别者,都不如这个重要。”

“依汤斌师傅所言,也即是说不管皇阿玛的意思如何,我都应该遵照皇阿玛的意思去办,即使我有异议,也不能够提出来吗?以皇阿玛之心为我的心,才是做太子最要紧的吗?”

胤礽眸底闪过一抹冷意,“我看,汤斌师傅这话,是在教我如何讨得皇阿玛的欢心吧。”

汤斌闻言,正色道:“请太子恕罪,老臣要直言了。身为皇太子者,本就是皇上所立,为皇上百年之后的承继人,本就该揣摩皇上的心思,当以学习将来如何为帝。若是连以皇上之心为心都做不到的话,将来又何以为帝呢?何况,为太子者,总是不便与皇上的心思背道而驰的,这样容易引起矛盾。太子可观历朝历代的皇家,但凡太子有志,又哪一个又能善始善终的?身为皇太子,本就极难。所以老臣认为,以皇上之心为心才是最重要的,当然了,也是最难做到的。”

耿介见胤礽一脸深思,遂开言补充道:“回太子,臣也有话说。其实为太子,也不必如此死板严苛,倘或太子之异议确实与国家建树有益处的话,是可以提出来的。当今皇上仁厚开明,太子也沿袭皇上此风,只要太子出于公心,言之成理,臣想,皇上多半都是会采纳的。只不过,以皇上之心为心,当属太子谨守之本分。”

胤礽垂眸,没有就汤耿二人的话发表任何言论,只静默了半刻,又问道:“请问两位师傅,皇太子与众位阿哥相处之道,又以什么为最要紧之事呢?待诸位阿哥都成年后,皇太子还能与他们和平相处吗?”

汤斌暗暗擦了一把汗,皇太子今儿这是怎么了?怎么总是问一些敏感又尖锐的问题啊?这叫他怎么回答呢……

汤斌觉得,这坐下来之后,明显比站着还要累。他心里也不是没有答案,而是这答案他不敢说出来

汤斌偷眼看向一旁的耿介,向他求助。看过去时,汤斌这才发现,耿介果真是条汉子,皇太子都问出这样的问题了,耿介还是一副面不改色临危不乱的模样。

就见耿介思索半晌,他也不看汤斌,只望着胤礽答道:“回太子,依臣之愚见,皇太子与众位阿哥相处时,只需一个诚字即可。皇太子待阿哥们以诚,这就足够了。太子身份尊贵,但臣也不能对太子讳言,这个身份好是好,但却也有不便。正如太子所问的第二个疑问一样,待阿哥们成年,若阿哥们有不臣之心,皇太子将无法与他们和平共处,那么这个诚字,也就不需要了。”

耿介这话一出,胤礽还无甚表情的时候,汤斌已然心惊了,他望着多年的好友,心都凉了半截了,这个耿介!这样大逆不道的话都敢说出来,他不怕皇上知道了杀头么!

胤礽听了耿介的话,仍是不作任何评论,视线又落在汤斌身上:“那么,汤斌师傅的回答呢?”

汤斌暗暗在心里叫苦,授课以来,他已知太子聪慧,要想随便编个答案糊弄太子是不可能的,须臾之间,万千念头涌过心头,他到底还是一咬牙,斗胆说出了心里想的那个答案:“回太子,老臣觉得,一旦阿哥们成年,皇太子将无法与他们和平相处。利益纷争,在所难免。”

他这话说完,自觉心都凉透了,汤斌想着,若是介石因大逆不道被处死,自己好歹也可以去跟他做个伴了。

可是,他却一点也不后悔,身为太子之师,这些话不说的话,他也过不了自己心里那一关。

耿介在一旁听到了汤斌的话,心里也是一番大惊,他还以为汤斌不会对太子直言相告的。

汤斌说完后,便听胤礽问道:“为何两位师傅如此斩钉截铁的认为皇太子与众位阿哥之间难以和平相处呢?”

胤礽抿唇,静静的看着汤耿二人,问出这些问题的同时,他心中并非没有答案,而是他想看一看,汤耿二人能不能看出这其中的问题所在。他想知道,朝中汉臣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想法和心态。

“本朝家法,与历代皆不同。老臣也不讳言,自然也是直言相告太子。本朝是满洲入关而立,如今入关已近四十年了,但直到先帝时,天下时有战事,宗室王公及至贝勒阿哥皇子们都是骁勇善战军功卓著,大清以骑射得天下,自然跟汉人所立之王朝不同,”

汤斌道,“为防皇子夺权争做太子,素有列爵而不临民,食禄而不治事之说。但在本朝,这一条是行不通的。臣斗胆进言,臣观当今皇上是经天纬地之才,培养皇子阿哥们必不离祖宗之法,待众位阿哥们长大,皇上必然要在政、军两个方面对阿哥们进行历练,这一历练,阿哥们手里自然有了权力和人脉,到了那时,阿哥们想不争都难,阿哥们不争,底下的人未必就不想去争……虽说老臣所言这些境况,皆是未来之事,或者并非能一一兑现,但老臣觉得,将来之事也不是不会发生的。到时,太子成才,众阿哥争气,但这皇位只有一个,即便感情再好的兄弟,恐怕也难守住本心。”

胤礽听了这话沉默不语,他没有想到,他所虑及到的事情,就这样被汤斌一字一字的说出来了。恐怕汤斌所说的这些,连康熙都是没有想到的。胤礽在心里默默叹息,满臣贵戚素来对立嫡长子为太子嗤之以鼻,对他也不甚叹服,大清之君主历来是贤能者居之,并不拘是个什么出身。

康熙立元后之嫡子为太子,还是开国第一例。此刻康熙固然是拼尽全力保全自己所立之太子的,可是往后呢?一旦他没有以康熙之心为心,那么康熙势必厌恶了他,一旦被康熙所厌恶,他的太子之位也就难保了。接下来,就是废太子了。

他本就不信康熙,偏偏又不得不依靠康熙。自己这两难局面,只怕要比历史上的太子处境还要难上百倍。

胤礽默默的想,而恐怕能够虑及到这一点的,就只有朝中的汉臣们了。康熙和诸位满洲大臣王公,大概都是当局者迷,根本看不出满洲立国之本和立嫡为太子有着根本上的矛盾冲突。更不知晓这日后多少风波都是从争储上头而起的。胤礽只要想一想,都觉得前途渺茫难测。

而且,这也是他一直以来非常矛盾的原因,阿哥们没有争储之心倒好,就怕将来个个手上有了权力,又生了野心,那就难办了。偏偏小时候,还都跟他好,与他称兄道弟一般长大。

若他不是穿越而来的也就罢了,不过是无知无觉的走过这一遭,偏偏他知晓后头的事情,却还得隐忍至斯,将所有情绪压下,谨慎小心的与他们相处,却还是在不自觉中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对这些尚且还天真无邪的小阿哥们生了几分真心。

耿介望着犹自垂眸沉思的太子,心里因汤斌的话大惊,却发现太子听后并未有任何惊异之色,可见太子心中大概早已有了这些问题的答案。而他们的回答又不令太子惊疑,可见太子心中所想之答案与他们说的是一样的。

耿介想到这里,倒是对这位小太子有些刮目相看了,太子尚且年轻,竟能琢磨出他们花了这些年才想出的道理,也难怪皇上时常称赞太子了。只是耿介心中有些许忧虑,只是太子太聪慧,也难知将来福祸了。

想到这里,耿介心中一动,既然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他觉得自己能寻到太子的思路了,他想,那么接下来,太子该问他们,若是太子与皇子相残,当以何种对策应对了吧?

哪知,正在耿介快速组织语言思索答案的时候,却听见胤礽笑道:“听两位师傅一席话,倒是叫我心思豁然开朗了,如此,还是要多谢两位师傅对我不吝赐教,直言相告了。”

耿介听了太子的话倒是一愣,太子不继续往下问了吗?

胤礽再次开了口,却不是再说方才的话题了,而是转回功课直说。一直到布置课业结束了,胤礽也没有再提起方才的话题。

临到要散学时,耿介忍不住了,开口就问胤礽道:“太子爷,恕臣多嘴,您不问问臣等,如将来遇方才那种情形,该用何等对策应对吗?”

话都说到这个节骨眼上了,耿介实在受不了皇太子只说一半的作风。

耿介这话倒是得了汤斌暗地里一个大大的白眼,他几乎是在心中大叹,天哪,介石这是不怕死一次,他说这些话,这是要自求凌迟处死的节奏啊!

胤礽倒是对耿介这问话不意外,他笑了笑道:“我想自己处理这些事,我想我自己能应付的。如若应付不来,我再来寻二位师傅教我吧。”

不让耿介开口,不是胤礽不想知道耿介的对策,而是他想用自己的办法试一试。一则,他还不愿将汤耿二人牵扯进来;二则,时日尚早,不需要这么早就知道这些;三则,他尚不能完全相信耿介,他一直以来最为相信的人,只有他自己。

胤礽并不多做停留,临出殿前,他又对汤耿二人笑道:“不过有一点,二位师傅可以放心,今日我们所说的这些话,一个字都不会传到皇阿玛耳朵里去的,我就算不能保全我自己,也会誓死保全两位师傅的性命的。”

“学生还是很感谢两位师傅今日的直言。就为了这个,学生也该给师傅们行礼的。”

胤礽言罢,含笑对着汤耿二人深深一揖,然后离殿而去。

汤耿二人呆立当场,倒是忘了他们该给皇太子还礼一事,二人生生受了这一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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