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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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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娇娥眼中,林天越来越缠人,总是一黏糊就没完。

在广哥眼中,大表哥是个英雄,林天那日在小巷里突然出现,手执弓箭,喝令严汤那一幕深入他心。

在古力眼中,林天从暗处谋划的黑蝙蝠长成了又狠又狡猾的老鹰。

而这会子林天在于廷尉面前像只害羞的鹌鹑。

“今日是皇上议案最后一日了。”,于廷尉像是在说着天气。

“是。”,林天垂下双手,低下头,恭谨地回答。

于廷尉将面前这个害羞腼腆的小郎君看了又看,怎么也无法和那个用雷霆手段将长安城内盗贼一网打尽的少年郎联系起来。

于定国不再说话,捏着胡须,一双看不出情绪的眼,微微仰着,悠远地望着宫门旁那光秃秃的杨树枝,像是在赏景又像是在沉吟。

林天垂着双手,一呼一吸都非常小心,像是不忍打扰于大人的深思。

眼角的余光扫见林天那恭谨的仪态,于廷尉满意地一笑,像是无意又是有意道:“动静皆有时,关键在这个时字。”

林天静静地回味着,过了半刻,轻轻回道:“喏。”

又想问:“不知何时。”,奈何于廷尉已经起步走入了宫门。

百官出入宫门有“门籍”,上面写着姓名状貌,无籍者不得进入。林天跟随赵广汉进宣室,只需五日,便没有办理门籍,都由赵广汉带着方能入宫。

林天只好留在原地琢磨。

对于林天的表现,于廷尉还算满意。

人不可貌相,在于廷尉面前无害的像个鹌鹑一般的林天,在宣室之中一言不发,却十分有心揣摩的神色,早已落入于廷尉的眼中。

这个孩子是大女儿名义上的外甥,立了大功,却不骄狂,对着三公九卿也没有不得体之举,心智比许多成年人还成熟。

京兆尹既然愿意带着他前来,名义上是记录的主簿,内心定然存有提拔之意。听说这孩子从商户人家做了小吏本就是破格,又被皇帝破格钦点为三百石小官,而不是厚赐了事,定有过人之处。

方才几句言语试探,于廷尉觉得林天毫无急功近利之色,行事以稳妥为主,是个大胆又稳妥的。

参议的官员们陆陆续续地都到了,包括瘦弱的魏相,一场大病让这个老丞相憔悴了不少。

今日是议案最后一日,众人不免有些放松,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处,跪坐在席上说着正旦的朝会。

小黄门轻手轻脚地进来点了香,不一阵,大殿内温暖的沉香香气袅袅升起。

刘病己身着玄衣,脚步轻松地进入了宣室,自他亲理朝事以来,五日一朝会,像这般连着五日议案也是一年才就这么一次。

弘恭跟在身后,咳嗽了一声,众人都肃静了下来,连忙按着尊卑分列而坐。

天子面南而坐,三公面北而坐,九卿和其他官员面西而坐。

待刘病己走到御座前,众人均已伏在席上行礼,刘病己答礼,就位。

今日呈上来的案子不是太多,赵广汉身为京兆尹,擅长钩距法,右扶风的尹翁归擅长推理之法,若有疑案大多听取了这两人之言,好在两人的看法分歧不大。

只有一件案子颇有争议,算不上疑案,却非常难以决断。

这案子恰巧发生在冯翊郡,当时萧望之还是萧少府。

冯翊郡紧挨着扶风郡之处,有个傍山的村落,这个村落太穷了,村里的男人们大都娶不起老婆,付不出娶妻的聘礼。

有三个男子合娶了一个老婆,生了四个孩子。

平时还好,可突有一日,三个男子发生了争执,吵着要分老婆孩子,后来就打起了官司。

众人都不知道该怎么判,这个案子转到了左冯翊处。

当时的左冯翊断案说:“这三个人违背了人伦道德,就该像对畜生一般对待他们,畜生生下来只知有母,不知有父。应该让四个孩子交给母亲,杀了这三个男子,把孩子交给母亲。”

这个案子递交到了廷尉处,廷尉认为此案涉及教化,颇为特殊,将案子提了上来。

众官听了这个案子,宣室内便沸腾了起来。

萧望之才去了冯翊郡任职没有几日,又赶回来参加议案会,一向风姿翩然的他也带了些许疲累,有了些烟尘之气。

听了这个案子,萧望之觉得头顶上好大一片乌云,没料到前左冯翊还留下这种事情。

这事真不好判,若是从人伦道德上来讲,这几人做出来的事自然是有伤风化。但这样的判处,又无令可依,经不起推敲二字。

大汉律令中只是规定了女子必须在及笄后成亲,若是过了二十还嫁不出去,就要罚五算钱。可没有说一个女子同时嫁给了几个男人该怎么办!

从人情世故上来讲,谁会愿意和其他人分享妻儿,那个村子该穷到了何种地步,才有这种荒唐事。

难道穷人就要自断后嗣么?

作为一郡之首,出现这样的事,不该想办法让穷人都娶了媳妇吗?反而要杀人?

可是不杀人如何让人严守礼法呢?

一向快言快语的萧望之不出声了,萧大儒只通礼法,不通律法,他知道随便一句话,说错了,就会在儒生之中引起轩然大波。

于廷尉在一旁捏着胡须,也不做声,众人的反应均在预料之中。林氏突然有孕,那赵义的运气真是不错,于廷尉只好从赵家的亲戚着手,为这女婿打算一番。

林天低下头,明白这就是于廷尉所说的“时”了。

只是这“时”能不能捉的住呢?林天偷偷地看了看赵广汉。

赵广汉面上有些木然,萧望之一向有主意的很,这吃力不讨好的事,京兆尹就不掺和了吧。

刘病己支着头,有些疲累,原本放晴的心情又变的沉重起来。

年轻的时候他只身仗剑游过三辅,亲眼看见,就在天子脚下,在长安城的附近,百姓因为贫困活不下去的多的很。

就连他的生母王翁须都是因为家贫,外祖母养不起,寄居在广望节侯子刘仲卿家中,后来被刘仲卿偷偷送到太子府中做歌舞姬。

外祖母想了许多法子不和王翁须分离,却最终还是被刘仲卿骗了去,从此再也没有相见。

而年轻的王翁须在狱中生下他就被武帝诛杀。

在他的治下,竟然还有这样的事情,莫名的悲愤在年轻的皇帝心中升起。

大殿之中群臣还在争论,刘病己讽刺地想,这些高官大都是世家大族出生,自幼衣食无忧,现在高官厚爵,知道穷人是怎么活着的吗?

那个前左冯翊真该早点撤下来,说百姓不知羞耻,这样的混账难道就知道羞耻了吗?

群臣分成了三派。

一派以严彭祖为首,认为原郡守的判定是对的。礼法当以严峻刑罚来维护,否则礼法的尊严将会受到挑战,日后人人都可践踏。

一派以右扶风尹翁归为首,认为对民众应当教化。大汉有现成的律令,不能视律令为无物,三人应当按照通奸罪来进行惩处。大汉律令对于民间通奸,为双方杖刑四十,杖刑后若是双方均未婚,责令双方成婚了事。

一派沉默。沉默者有:魏相、于廷尉、萧望之、赵广汉、林天。

严祭酒一心维护礼法尊严,怎么能够忍受这样的事情发生。而尹翁归原先在东海郡做太守时,就是个清廉严峻的官吏,对于豪强必须打压之,但对于百姓则以教化为主,自然看不上这样的判定。

双方争执不下,另一派眼观鼻,鼻观心,静默不语。

刘病己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淡淡问道:“魏丞相的看法呢?”

魏相身体病弱,耐到了第五日,早都有些撑不住了,众人吵得他头昏目眩,听得皇帝询问,一急竟然昏了过去。

弘恭立即唤来小黄门将魏相扶到偏殿,请了太医令前来诊脉。

“魏丞相身体病弱,精气神不足,急需将养,不能劳心太过。”,太医令禀报。

一般来说秩俸二千石以上的高官,若是养病需要超出三个月,就得退位让贤,等待病好了,再由皇上安排。

但大汉的丞相常常都是死在任上的,不是劳累死,便是被皇帝杀死。

魏相的前任韦丞相却是个例外,早早递上辞呈,乞骸骨。

可是魏相却舍不下权柄,刘病己也并不着急,魏相是亲近着许家,将霍家打败才上位的,算是心腹了。

“扶丞相回去好生养着,若是身体不好,正旦的朝会和祭陵也可以不用参加。”,刘病己站起身来,吩咐着弘恭。

魏相走后,宣室又恢复了吵闹。

文人自古相轻,并不是只有严祭酒才读过书。

能做到郡守的人大都自诩学问不算差,但更有实际的施政之才,比起那只会侃侃而谈,不知变通的所谓大儒、儒生不知要高明多少。

严祭酒则必须维护礼法之尊严,不能容许染上些许污点,这是儒家的立身之本,每一位大儒,每一位儒生都应当铭记在心,不敢或忘。若不然儒家怎么还能嚷嚷着让大汉朝以儒治国呢?

“廷尉府的看法呢?”,刘病己将双手插在袖子里,这个姿势很随意,颇有些无礼。

众人见皇上如此,脸上均是一变,但魏相已经走了,能够当得起让皇上敬重的大臣也就是魏相了。

“臣觉得此事事关礼法与情理之争,律法上又没有相关的条例,深难抉择,各郡的情况不同,不知郡守们都是如何裁决的。”,于定国又将问题转了回来。

“京兆尹的看法呢?”,刘病己斜着眼睛看着赵广汉,更加随意了。

于定国知道皇帝对他避重就轻有所不满,却只做不知,也随着朝赵广汉望去。

这老汉太狡猾,赵广汉咬咬牙,道:“臣在做太守时,从未听过治下有过这样的事,“天道之常,一阴一阳,天地合而万物生,阴阳接而变化起”。接到天子的任命之后,调和辖区内的阴阳,教化万民,本就是郡守该做之事。如今发生阴阳失调之事,臣认为责不在民。”

林天听了,不免点点头,赵广汉能够忍到现在,已是不易。

“萧望之,这是你辖区内的事,你又有何高见?”,刘病己声音略略提高。

“臣刚到辖区内,还未将辖区内的情况搞明白,又回到了长安城。臣以往经常教导学生要知耻,却不知道在辖区中,有很多百姓是不知道什么叫做耻的。”,萧望之眼珠转了又转。

见皇帝还等着下文,萧望之又扯出了一段:“子曰:“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若是仅以刑罚来震慑百姓,百姓知道规避,却不知这是羞耻的;若用德治教化,百姓有了羞耻之心,自然就不会再做这样的事情了。”

刘病己又等了等,并未等到萧望之就这案子该如何判有何看法。

他明白萧望之的迟疑,也不想萧望之陷入这种争论的泥沼之中,淡淡而又有些嘲谑地道:“今日在场之人,对于此案该如何判决还有不同想法之人,均可一言。”

宣室的大殿之中,陷入了一种让人羞惭的静默之中。

被这静默压着,林天的身体忍不住动了动,最佳的时机来了。

刘病己坐在高位,自然能够瞧见群臣的一举一动,林天的异动让他的唇角微微扬起。

自赵广汉带着林天来宣室,他就想起这个三百石的小官了,林天一直老实又警醒,皇帝看了也觉得喜欢。

“臣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林天一闭眼,打算豁出去了。

“说错了,也不会怪罪你,你且说来听听。”,刘病己道。

“子曰:“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所以这三人非人。”,林天道。

严祭酒眼神复杂,他有一种直觉,觉得林天不会站在自己这一侧,但这话又是站在自己这边的。

严祭酒点点头表示认可,“非人”便是判这三人必死的原因。

“但臣并未听说,母畜产子,便杀公畜之理。”,林天又道。

赵广汉已经忍不住笑了。

萧望之的脸抽了抽,一脸复杂地瞧着这个小小少年。

于廷尉手里捏着笏板,谁也不看。

严祭酒大怒道:“你这个竖子,在陛下面前,胡言乱语,断章取义……”

林天并不看严彭祖,对着皇上道:“请陛下准许臣与严祭酒辩论。”

“准。”,刘病己坐的正了些。

林天大声问道:“臣请教祭酒大人,昔日秦因为法令严苛,高皇帝曾经约法三章,不知何故?”

严祭酒不屑地道:“自然是秦法严苛,诽谤者灭族,交头接耳者弃市,高皇帝约法三章,深得民心。”

林天又问:“那么为何严祭酒要认同比大汉律令更严苛的惩罚呢?”

严祭酒无语,众人哗然。

赵广汉连忙举起笏板,正准备乘胜追击,却见到刘病己轻轻地摇了摇头。赵广汉偷偷笑了一笑,缩回了手。

林天又大声问:“严祭酒可否教我,何为士?”

严祭酒神色一动,不敢不答:“行己有耻,使于四方,不辱君命”为一等之士;“宗族称孝,乡党称弟”为二等之士;“言必信,行必果”为三等之士。”

“可见一等之士才是知耻之人呢。”,林天环视一周,若有所指的笑道:“不知耻的原来这么多。”

严祭酒觉得陷入了一个扯不清楚的陷阱之中。

若说那三个人不是人,林天便会说大汉没有对于畜生的法令;

若说要严加惩罚,林天便会指责心术不正,违背了高祖皇帝的本意,学习秦那时候的暴政;

林天又接着说儒家说知耻的只有一等之士,不知耻的还有这么多人,那么为何又要咬着那三个不识字的乡间野夫的人不知羞耻呢。

“你……你狡辩。”,严彭祖指责。

林天又道:“若是通奸都该被处死,有许多人都已经死了。”,说罢意味深长地看了眼严彭祖。

严祭酒被那狭长的双目之中的意味,激的心中一跳,猛地想起了哥哥,浑身上下都是冷汗,再也无力辩驳。

刘病己奇怪地看了眼二人,觉得有什么故事。

林天又道:“陛下,臣斗胆进言,如赵大人所说,郡守应当负责辖区内的阴阳调和,教化民众。民众兴旺了,自然国库也就丰盈了。又如萧大人所说,只用严苛的刑法来吓唬百姓,却不让百姓知道这样做是羞耻的,百姓只会忌惮一时,却不知道为何。”

林天这句话先将两位大人都抬举一番,又借着别人的话,讲出来了自己的意思。郡守应当管一管民间嫁娶,百姓早娶早生,人丁兴旺,税也纳的多些啊。不能什么事不管,百姓犯了事,就治以重罪。

刘病己坐正了身子,认真地看着林天。

林天又道:“臣学习大汉律令,发现一个罪行,有几处法令可以裁决。听说许多县令都采取最严苛的法令来执行,避免被刺史弹劾为管束无力。这样百姓就苦了,更何况还有这样不按照律令来执法的。”

刘病己被说中了心事,他见过许多百姓被一点小事,弄的家破人亡,肢体残缺。所以亲政之后,就下令每年有五日议案,对大案、疑案、冤案等进行复议,以示对于廷尉的重视。

“依你之见,这案子该怎么判?”

林天顿了顿,道:“臣认为,郡守应当设法调和辖区内的阴阳,教化万民,让他们知道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婚姻为两姓之好,这三人与这女子的婚约不成立,四人应判为通奸之罪,各杖刑四十。孩子归女子所有,女子应当在三人之中选一人嫁之。”

赵广汉点了点头,林天此言即从大处着眼,又能立足于律法得出结论,即占了礼法,又合了律令,甚佳。

众人沉默,没有人再打算和林天争论。

刘病己道:“此言甚佳。”

这案子就这样定了。

严祭酒内心有些酸,林天这次初显锋芒,一战成名,是得了皇帝的欢心了,而自己只怕就此失了圣心。

于廷尉捏着胡子,微微地笑了,这个小郎君比想象中厉害许多,不仅时机抓的好,对答得了陛下的心思,而且还展示了才华。

虽然那些问话有狡辩的意思,但将严祭酒问的无言,这份心智上佳。

大殿之上,静的掉下一根针都能听得到,皇帝沉吟了片刻,道:“于廷尉,朕一向担心民间冤案甚多,廷尉府要审查这么多郡的案子,还要管理诏狱,人手必然紧缺。廷尉府里只有低秩俸的廷尉史可用,不如在廷尉府增加四个廷尉平的位置,秩俸四百石,专职审核各郡审判的案件中有无冤狱。”

于廷尉自然高兴,连忙谢了皇帝。

萧望之这时急急插进话来道:“陛下,臣身边缺个懂律令的功曹,不如将林主簿调到冯翊郡内做个功曹。”

刘病己似笑非笑地看着萧望之,上次要要赵兴,这次又看上了林天,明知道朕瞧上了,还插个空来抢人。

“这林天年纪还小,还需要历练历练,不如就到廷尉府里去做个廷尉平吧。”

林天懵懵懂懂地谢了恩,和严祭酒争辩的时候,他并不觉得害怕,可是该说的说完了,却觉得后怕起来。

没料到和娇娥闲聊时说的那些话,正对了皇帝的心思。

这好事,来的有些……突然。

赵广汉在林天后脖子上拍了一掌,道:“还愣着干什么?散朝了。”

林天回过味来,笑嘻嘻地道:“赵大人,臣这会真是……”

“得了,有话回去说。”,赵广汉很高兴,没想到林天这么会来事,竟然抓住了这个机会,去了廷尉府。

若是二郎能有林天一半机灵,该有多好。

林天偷偷地朝于廷尉在的方向望去,只见于廷尉面上平静,捧着笏板和右扶风聊着,身边还围了几个郡守。

“别过去,你还没有辞别京兆尹府呢,就想拜见新上官了?”,赵广汉挤兑着他,道:“走吧,你现在太打眼了。”

严祭酒谁也没招呼,默默地离去了。

佩剑卖掉了,倒也利落,进殿不用解佩剑,出殿不用再佩上,省了两道程序,走的也比别人要快些。

严祭酒快步走出未央宫门,牵过那只在马车的环绕中孤零零地等着他的灰色小毛驴,将笏板插在腰间,骑上驴子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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