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仪修师太
晨间,初阳窥探的光斜斜地穿过镂花窗棂,投在牙色的绣帐上。
一只纤柔粉嫩的手伸出锦被,捏成小拳。淡而修长的眉拧出调皮的弧度,略显苍白的唇瓣不耐的撅起。
“呃啊~~”似是极舒服的懒腰,才刚伸到一半,帐中的人就猛得一个激灵坐起,象受惊的鸟儿一般跳下床来。
过了昨晚,初苒真的不曾料到自己还能有这样的待遇。房中绣榻绵软,陈设清雅。自己还穿着昨晚的衣服,小包袱也原模原样儿安放在枕边。这就是那个什么萧公子的别院吧!
初苒无力的在桌前坐下,身心俱疲,实在没有勇气去再推那扇掩着的门。
“笃笃--”房门外传来几声轻叩。
“是姑娘醒了么,可要奴婢们进来侍候?”低声且谦恭地询问。
初苒起身,房门被推开一条小缝儿。几声轻语过后,两个穿着麻衫的侍女垂头躬身,捧着盥洗之物进来,托到初苒面前。
一个梳着低髻的侍女将一匣衣服放在妆台上,向初苒说道:“秋凉了,姑娘穿得太单薄,庄里一时没有合适的衣服,姑娘且先将就些。”
初苒坐在妆镜前,看着她们给自己梳起低髻,换上与她们一般无二的麻衫。俨然一副小侍女的模样,反倒宽心不少。
用过膳食,侍女们自行出去。房门大开,初苒试探着出去,也无人阻挠。
这里是一处极清幽的山庄,山庄不大,依山而建,有梅兰松竹菊五个院子,自己住的地方叫隐松斋。院里丫头仆役各司其职,见了她除了低头行礼,没有半句闲话。
融融的秋阳暖如母亲的大手,时而柔柔地搁在发顶,时而缓缓地抚在背上,让人想不舒心不都行。要说,这般清雅闲适的所在,当真是个养病的好地方。碍眼的,只有那两扇紧闭的庄门和四下里高高的山墙。
晚间时分,一个丫头过来传话,说:“主子请姑娘去宜兰苑用晚膳。”
初苒顿觉寒毛直立,心惊如兔。跟着那丫头踏进一座大院,不曾进门就闻到烧鲜鱼和焖肉的香味,初苒寡淡已久的胃瞬间叫嚣起来。
前厅,偌大的饭桌旁只摆了两张椅子。其中一张已被英明神武的萧大公子坐了,初苒只得坐在另一张椅子上。丫头们关上厅门,眼观鼻鼻观心的立在两侧。这样的气氛,让初苒登时如坐针毡。
萧大公子眼皮都没抬就兀自开始用膳,动作虽斯文有礼,态度却倨傲得似乎对面无人。这算是嗟来之食?初苒立时觉得一股怒气“呼”得自脑门奔窜而出,在发上盘旋数周后,又游回七经八脉,独留一缕清烟自头顶袅袅而上。
她固执的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眼睛紧盯着自己膝上平放的双手。那萧公子却如未见一般,独自吃罢,接过丫头递上的茶盏手巾,起身睨了初苒一眼,就随意歪在一张坐榻上执起书卷遮住脸。
厅内寂静无声,只听得书卷翻过一页,又一页,又翻一页。丫头们垂眉敛衽站得笔直,厅门关得死死的。
良久,“吱呀”一声,侍人们悄声推门进来,将已冷的饭菜端了下去。少顷又热腾腾的端上来,依旧关了厅门出去,一句多的话都没有。初苒两手不由得死死的揪住袖口,满腹怒气与委屈,肩颈绷得僵直。
一刻钟后,饭菜又热了第二趟。
初苒直起酸痛的脖子,再看过去时,发现那位萧大爷,竟然用书册盖了脸,支起一腿仰面躺在榻上,睡、着、了!初苒狠狠的盯着书册,捏紧拳头,恨不得立刻起身冲过去揍那书册下可恶至极的脸。满屋子的人对初苒的冲天怒气和剑拔弩张之势视若无睹,似乎早已惯了自己主子的行事做派。个个抱手垂眉,安之若素,没有半分吃惊、不耐及倦怠。
初苒一刻也不想再在这里待下去,恨恨地抓起筷子扒光饭菜,甩门出去。
“呃啊--”身后传来萧大公子惬意的呵欠声。
初苒掩面狂奔,节操啊,就在碎在众目睽睽之下。这位大爷前世定是无赖托生,不然怎地会如此无耻!
第二日,第三日……
初苒忽然觉得自己大可不必和饭菜较劲,与无赖当真。只需每餐规规矩矩吃上八分饱,离开就是。
碗中的饭粒快要见底时,一只圆胖的掐花盖碗又推到初苒面前。揭开碗盖,氤氲的热气下是一碗澄明微褐的汤,光闻味道就知道是好东西。初苒眼皮都没抬,就乖乖地喝了。汤入口微苦却又渐渐回甘,参定是少不了的。
无视萧大公子戏谑的眼神,初苒正预备起身离席,带着笑意的声音却从对面传来。
“往后,都像今日这般才好。”萧大公子满意地说道。
初苒冷笑道:“多谢先生谬赞。”
萧公子唇角带笑,饶有兴致的问道:“姑娘来了几日,可还习惯?”
初苒暗自磨牙,面色不耐,心中觉得他甚是犯贱。
萧公子却似乎浑然不觉,顾自颔首说道:“恩,照今日看来,姑娘必是习惯的。”
怒气又冲出鼻腔,初苒冷哼一声,依旧只是垂眉视地。
“在下还不知姑娘芳名……”萧大公子站起身来踱着步子,扬眉笑道:“不知道也罢。姑娘既是孤女,从前的俗名丢了便是。在下看,姑娘眉目灵动,顾盼生情,就叫盼儿,可好?”
盼儿?初苒一愣,这是要把她留在庄子上做丫头的意思?她何时竟成了卖身的奴婢!不自觉间,初苒长睫扑扇,修眉怒挑,一双烟水明眸直直地瞪了过去。
“哈哈哈,”萧公子立时拊手失笑,道:“就是这般!恩,以后就叫盼儿吧。”
初苒立时无语。转念却又想,他不追问自己姓名来历,未尝不是件好事。是以唇带讥诮地笑道:“盼儿谢先生赐名。只是盼儿受先生之恩多时,还不曾得知先生名讳,实在有些惶然,不知今日可蒙先生赐教?”
萧公子沉吟片刻,说道:“在下萧鸢。”
初苒心下哂笑。果然不愿吐露真名不是?面上却平静无波地言道:“先生名讳果然情志高远。盼儿身无长物,他日定当去静慈庵求取长生牌一面。将先生名讳镌刻其上,供于盼儿房中,日日高香明烛,为先生祈祷福寿,答谢先生收留之恩。”
此言一出,厅中的气氛立时有些欢乐。萧鸢的笑容僵在脸上,山雨阴沉。
宜兰苑书斋。
萧鸢捏着一纸书信余怒未消,这是仪修师太昨日送来的。
姑姑将这个来历不明的女子硬塞到他身边,已是可笑。竟然还要送来这封不知所云的书信,说什么:皇后娘娘托梦来,怜皇儿烦郁孤寂。特遣一福慧无双的女子,陪伴与他。
哼,高香明烛的将他供在房中拜祭!把他当做什么??这就是姑姑所谓的福慧无双?要说,一个豆蔻少女,虽有些来历不明,但也还不至于让他有所顾忌。且这丫头聪慧通透、耿直有趣,更有几分难得的风骨。若是放在身边留用,也不谓不可。但她今天却当众消遣他,如此,还指望她来纾解烦郁?迟早被她白白地气死了去才是真的。
萧鸢虽然百般气恼,却也拿仪修师太无奈。
这位仪修师太本名倩仪,是先懿德皇后长春宫里的司茶宫女,因巧言善道,颇得先皇后喜欢。先皇后薨逝后,长春宫里的宫人多跟随先皇后进了孝陵。唯独倩仪不肯,说要留下来看顾皇后生前所居住的长春宫。
先皇后是齐姜国人,育有二嫡子。齐姜族中地位尊崇的人,皆以生辰命名,以示生来尊贵。故太子生于辰时,取名辰昱。三皇子萧鸢生于子时,取名子珩。
景帝廿八年,萧子珩被册封为懿王,赐婚赵氏嫡女静柔。并着大婚之礼与太子纳妃之典同日进行。
彼时,盛况空前,举国同庆。
然而大婚当晚,一纸驱逐诏书却毫无先兆的发至景福宫中。勒令新婚的懿王萧子珩即刻奉旨出京,连夜起程前往封地建州。自此,非诏不得擅离封地半步!
喜庆的灯火映得天幕如彤,宫墙下的暗影里,凄冷的夜风犹如利刃掠过人们的心房。
十四岁的懿王殿下身着大红喜袍,在侍卫的胁护下,携着新婚的懿王妃,徒步从景福宫出来。在朱雀门登上简陋的车辇,带着寥寥数十骑,踏上了前往建州的路。
倩仪惊闻懿王被遣出宫,将一头青丝绞得七零八落。抱着长春宫里供奉的懿德皇后玉像,闯出宫门,跟随萧子珩而去。
一年后,景帝驾崩。太子即位,史称元帝,都是后话。
当年,萧鸢离宫突然,连已故的先皇后都不及去拜别,更别说知会亲信,召集故旧了。所以现下要说起萧鸢身边的亲近之人,竟只有这倩仪姑姑一位。
宫中出来的女子不入红尘。
入建州境时,萧鸢命人重修了虞山后的尼庵,将母后的玉像和倩仪姑姑一并安置在庵中,题名静慈。
先前,圆了口中那尊容颜美丽的菩萨娘娘,正是懿德皇后的造像。
此后,逢先皇后生辰死忌之时,萧鸢都会北上虞山,到庵中拜祭母亲。
今年却遇到了初苒……